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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冰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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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日夜,武朝皇宫,紫宸殿。

    烟兰云岫香幽转而上,盈散于帝王袖侧。疲惫的皇帝深吸一口气,自御案前抬头,放下手中沾着朱砂的御笔,倚靠到椅背上,暂时休息。

    淡香稍缓心情,武皇抬眼望向殿中跪候的孟品言,道:“有何异动?”

    孟品言垂首回道:“回禀陛下,大抵如常。今日慕家宴上未听得忤逆之言,二亲王亦安分。仅下午国子监处听得一件小事:一刘姓官生[1]与一举监[2]起了争执,给那举监打了一通,绳愆厅[3]未管。”

    她言称是小事,然内卫上报,必是有蹊跷之处、国子监诸生将来大半都为武朝效力之臣,背后所涉关系更是千丝万缕,因而院中规矩尤严,便是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此事既动了手,绳愆厅为何不予责罚?必是有内情的。且她话语间特意点出一人的姓氏,显然有所暗示。

    果然,武皇微微抬眼:“因何?”

    孟品言恭恭敬敬道:“属下本欲查明,然祭酒似乎下令禁谈此事,诸生缄口,属下恐追问惹疑,故而未能明晰,请陛下恕罪。”

    祭酒亲自下令禁言,这便有意思了,不过即便有意思,这在武皇心里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吩咐人去查也就是了。

    杂事略听过,武皇随口问起:“邻州梦麒那处有两个大园子,听说有人见着宫里内侍的亲戚入门做了管事,先前命你去瞧一眼,可去了?”

    孟品言原本恭敬地听着,不想听见这事后,脸色微微有变,回答也是停顿了一瞬才开口:“回禀陛下,已去,然属下无能,未能查出门道……请陛下恕罪……”

    武皇细微地眯起双眼,并未说什么,状似不察,挥手命她退下,待她走后,立即命刘育昌去带密旨与祝勉。

    -

    惠兰宫,

    风和坐在殿里,独自玩着花绳,两只小手慢悠悠地穿梭着,待武皇入殿时,已网出了半张花。

    暖殿明灯下,小童结花绳,这景象说不出地稚拙可爱。武皇冷硬的心也在此刻稍泛暖意,走上前温声问:“好玩么?”

    “嗯。”风和仰起头,对着她使劲点了两下头,动作间看了眼武皇身后,只望见梁少监领人跟随。

    “哈哈。”武皇难得一笑,伸手摸了下女儿的小脑袋,复抬目巡望,“你叔叔呢?”

    “陛下,臣侍迎驾来迟,还望恕罪……”一个声音自殿外响起,温和嗓音添了些许焦急,伴着匆匆脚步声,一身景泰蓝的卫修容快步入内,朝着武皇便是一礼。

    武皇上前两步,抬手示意:“不必多礼。”复而她用手指理了理卫修容的鬓发:“这是从哪赶回来的?”

    卫修容温顺地微微低头,任由她指尖拨弄头发,回道:“臣侍方才跟随皇夫殿下,一同去看望了锦元君。”

    武皇收回手,似笑非笑道:“皇夫对他倒是上心。”

    卫修容暗暗打量她的神色,小心回道:“锦元君痛失爱子,实在可怜,臣侍与皇夫殿下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不免同情他……”

    武皇挥手道:“朕并无责怪之意。”

    “是……”卫修容赶忙行礼。

    “去坐吧。”武皇转身朝外走去,卫修容赶紧跟随。至坐定,武皇目光幽深地望了他一眼,道:“你还是穿浅衣好看。”

    卫修容本与她对视着,听完这话,眼眸倏尔垂下,望着自己垂放在腿的手,低低应道:“是。”

    里面风和一见二人移步置外,立刻随手将花绳丢在一边,起身下椅,悄悄唤来一华服侍女,一起自侧门出去了。

    厅中,武皇正与卫修容说话,她见他神色稍显低落,以为是他还在为方才的话惴惴不安,便出言宽慰:“失了的孩子也是朕的孩子,不仅你们,朕焉能不痛?又岂会不体谅你们。”

    说着她目光渐远,回忆道:“想当初风离骤逝,朕与你皆是痛心。她去时年岁不大,走的又突然,真叫朕好一番伤心……幸而还有风和在,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卫修容默默听着,暗自抿紧唇,低垂的眸光愈发暗朔。

    似说到伤心处,武皇脸上稍露动容,看向身旁男子道:“自落水后,风和也大病一场,高烧两日不退。可惜她就此落下病根,变得体弱。朕将她小名起为琉璃婢,也意在借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庇护,保她平安康乐。小孩子不好看护,这些年你抚养她,尽心尽力将她照顾长大,着实辛苦,朕都看在眼里的……”

    卫修容抬起头道:“陛下……”

    武皇对他报以微笑。

    气氛正缓和之时,风和忽从门外进来,蹦蹦跳跳的,手里捧着一盒,笑着跳到二人面前。

    武皇道:“你去哪了,怎如此开心?”

    卫修容看着木盒脸上神情微凝,风和只将脸朝向武皇,献宝似地掀开盒盖,笑嘻嘻道:“母皇,瞧!”

    武皇低头望去,直接盒里躺着两排硕圆澄黄的大柿子。

    风和捧着柿子天真笑道:“现在时候难得还有这样的柿子呢,又大又金灿灿的,吃着还又脆又甜,孩儿觉得好吃极了,便想让母皇也尝一尝。”

    武皇哪里会缺短吃用,只是幼女这份顾念母亲的心意,却着实令她感动,她抬手摸摸风和的头,笑道:“亏你有这份心,吃什么都念着朕。”

    一旁内侍顺势接过,去后头将柿子取出,放入盘中处理。

    武皇与风和在厅中等,只当是闲谈,问道:“柿子虽不稀罕,可有句话不假,二月末还能得着这样的着实不易,也不知如何存的,是从哪里买来的?”

    卫修容神情闪过一丝复杂,低眸道:“回陛下,这并不是买的……”

    不待他想好措词,风和便一脸天真地接话了:“买哪里买这样好的啊,这柿子是刘爷爷给的呢!”

    “刘爷爷?”武皇摸着女儿头的手缓缓停顿,在口中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

    一旁卫修容的脸色已开始不好,整个身躯都由端持转为了谨慎。

    风和似浑然不觉般,在武皇怀中撒着娇道:“是啊,他待孩儿可好了,有什么东西宫里买不到,他都会带给孩儿。”

    此时先前内侍已端着柿子回来,轻轻放置在桌前。武皇望着方才还澄黄诱人的柿子,此时却觉得有些碍眼。

    “母皇,快尝尝吧!”风和一脸期待。

    “嗯。”武皇微笑着叉起一块送入口中,牙齿一下一下磨着柿肉,暗暗想:这柿子看品种,应是萧西金柿。而萧西,不正是风恪的封地之一么……

    一口柿肉咽下,她便饱了。

    风和还在满脸期待地望着她,她也只笑着推说不好独食,递与卫修容他们分食。

    她目光微沉,无端气闷,想缓解下心情看看那对父女,只是没想到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时,忽地又想起方才那番失女之言,不禁想到皇夫,不知他怎样,还郁郁不欢么?

    想到此处,她心中不禁牵挂万千,本就不快,此时是再难坐住,随意闲谈了几句,她挥袖起身,也不遮掩,直言道去皇夫处看看,便唤人移驾。

    卫修容处从来柔顺,她兀地要走,他也不阻拦使性,只低眉起身相送,恭恭敬敬地站在宫门处行礼。风和跟着他出来,有样学样地行礼相送,长队缓缓动起,不多时便离了此地。

    风和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龙辇,突然问:“母皇对皇夫有真情么?”

    稚嫩的童声引得卫修容一怔,他站在宫门前,愣愣望着逐渐暗淡的宫道,这个问题看上去是如此的难回答。

    “有么……”卫修容缓慢开口:“若有,怎会忍心让他经历两次失女之痛?”

    他温润的眼眸染上了痛色,望着夜中那抹明黄,喃喃低语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

    龙驾一进栖梧宫,便引一阵惊慌。

    风依云带着诸宫人们原本在亭里点着灯做祭礼用的字幡,根本没料想武皇会在这个时候来,遮也不是,躲也不是,忙忙地赶到宫门处。

    武皇踩着前头内侍执灯照出的光亮,行至庭中,看了看跪在面前的儿子,又远远地朝风依云等人赶来的亭子看了眼。在夜色中,那亭子里也给灯照得极亮堂,几个长字幡摆在桌上,随着风微微晃动。

    武皇收回目光,对风依云道:“辛苦了。”

    风依云道:“为长姐尽心,不辛苦。”

    武皇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抬步往前面皇夫的寝宫走。

    风依云面上立刻显露出慌张来,欲跟上前,却被梁少监等人暗暗阻下:“陛下说了,殿下等人在外等候,恐怕不便打扰。”

    因为刘育昌不在,梁少监不得已担下这得罪人的活,好在风依云并不是不知事理的人,不怨他,只目光笔直地投向武皇,担忧与压抑的愤意流转在少年眼眸,尽数为夜色遮掩。

    殿中,武皇不许人通传,自己大步入内,一推门,正见皇夫从床榻上坐起,像是要下榻的样子。

    武皇见状道:“朕不是叫他们不许打搅么。”

    皇夫淡淡道:“听见外面动静了。”

    武皇道:“别动了,不必这些虚礼。”

    皇夫道:“陛下到来,臣岂能不迎。”

    “朕说不必了!”武皇无端生出一点怒意,说完这句话便站在原地,挥袖命人都退出去后,她一个人站那缓了好久,才重新看向皇夫,“你何必做出这幅样子来,又不是诚心的。”

    皇夫回身坐到榻上,背倚着床上软垫,也不怎么看她,神色淡漠道:“陛下何意。”

    武皇道:“你是诚心迎朕吗?你迎只是因为你需要迎,而不是你想迎朕。”

    皇夫漠然挪开眼,道:“我不明白你为何较真。”

    “不,你明白。”武皇大步踏进来,站定在他榻前,整张脸的表情都绷紧了,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你还在为先前的事怪朕吗。”

    皇夫坐在那,也不知是没气力,还是懒得动,他连张张嘴回答的意思都没有。

    武皇道:“朕在问你话!”

    皇夫似微微叹了口气,道:“你想怎样,直说吧。”

    武皇道:“朕想怎样?现在是朕想怎样吗?”

    皇夫道:“一直都是。”

    武皇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皇夫脸转向一边,不再回她了。

    被他消沉到极点的态度刺伤,武皇隐隐激动:“你要这幅样子待朕多久?这些日子,朕对你何等优容,你犯的错、做的事,换别人都够死几遍了,对你朕却都一一容下了。给你尊贵,给你纵容,你在后宫的权柄若无朕放纵岂会收得这样轻松?这些还不够吗,还要朕怎么对你好?朕都快把心掏出来给你了!就为了一个根本没行赐的婚,你就要这样同朕怄气吗!

    好,就算你不满意,光生气有什么用,有什么想要朕做的你说啊!”

    皇夫道:“没有。”

    武皇的一切激涌都被这冷淡的回答梗住,半天说不出来话,望着他沉静到近乎异常的脸,她终于感到一股失控的恐慌,忍不住站在他床边,强硬闯进他视线中,道:“怎么会没有?就算为了孩子,你也该有想要朕做的!”

    皇夫倚着软榻,头靠在床框,如一朵生机黯淡的恹花,吐出的声音也微弱,然而就在这消沉微弱的话音里,偏让人听到一种坚定:“我已经不对你抱任何期望了。风迎,你不会改变。”

    “不会……你!”武皇猛地抓住他的手,好像她此刻不抓住这双手,她就不能够有安全感,“你怎么会这么想?”

    皇夫看也没看她,由着她抓住,脸上表情如焚尽的死灰,好似连反抗也觉得没意思,带着无生气的漠然道:“从前,我还会想你为何娶我,究竟是为我多一点,还是为我的母家多一点。现在,我连你爱不爱我都不去想了。无所谓了……你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无所谓,与我都无半分分别。”

    “从一开始,想要真心相待的就只有我。我如一只渴求眷顾的蜡烛,奋力燃烧自己,将光热毫无保留地奉献与你,想要换取一点真情,却只得到裹毒的碎糖。现在我烧尽了,我累了。”

    他说:“风迎,如今我没什么能给你的了。不要再演了,我也看倦了。”

    武皇道:“不……”她的声音甚至有一丝哽咽,以致牢牢握紧的手都有些颤抖:“什么演……朕没有……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见她还不肯放手,皇夫终于看向她,微微叹了口气:“为何不放手,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皇位,权柄,你还什么没有得到……是想要这幅身子吗?好。”

    皇夫黯淡一笑,竟慢慢躺倒在床上,闭上双眼,俨然一副由她处置的模样。

    武皇简直被这一动作伤得动弹不得,她已无法分清胸膛的剧痛是因愤怒还是悲伤,想: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不堪吗?

    “子南玉,你不可以这样侮辱朕……”

    她痛不欲生地看着躺在床的人:“你以为朕只贪图你的肉躯吗?在你眼里朕就是为了这个?!不!朕做这么多是要你的心回来,朕要那个会怨会妒、有喜怒哀乐的人,朕要曾经那个子南玉!”

    皇夫慢慢自榻上起身,清冷地看着她,忽开口问:“陛下,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爱人?”

    他好像真的很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边思考着,边慢慢说:“以前,你想要一个能对你有所助力,又安分守己,不参朝政,不怨不妒,贤德恭顺的伴侣。我慢慢地做到了,如今我应当变成了你想要的样子,我再也不会为你的爱幸而生出嫉怨之心,亦不会为你的算谋而伤怀郁郁,以致冒犯龙颜。可为何你现在告诉我,你又想要一个会妒会怨的人?”

    “为何你在亲手磨灭了我的情爱后,又告诉我,你想要一个真心相待的丈夫?”

    皇夫缓缓摇头:“你不能在伤害了后,又想回头。”

    简单的摇头动作,在武皇的眼中,却突然决绝至极,好像一把刀子割开二人间的纽带,从此两断般,这种莫名的感觉引起了她心中的恐慌。他分明就在眼前,可她却慌张地去抓住他。

    “南玉!”她躬身抓着他的手,说话间,身躯一点点沉了下去,“别说这样伤人的话,这些年你在朕身边该看得清的,这世上有几个能比得上你在朕心中的地位?你拿指头掰着数,把所有的都念一遍,你也找不出比得过你的!”

    “朕承认,朕不是个好妻子,不大会爱人,可是朕仅有的那点爱都给了你!这么多年,就只给了你……别再说这样的话好不好,三十年了,你我三十年了,朕真的不能没有你……朕……真的爱你……”

    说到后面,她整个人都蹲在他的床榻前,双手抓着他冰冷的手掌,抵在自己额前,这位天子竟于此刻显出一丝脆弱、卑微。

    冷漠终于击溃了强撑的自尊,九五至尊低下高傲的头颅,抓着他的手祈求一份逝去的爱意。

    “你说你爱我?”皇夫气死沉沉的眼睛因这句话出现了疑惑与迷茫,他转向那皇帝,慢慢地问了一句。

    此刻他褪去了那名为皇夫的华丽枷锁,以子南玉的身份在她面前,真诚发问:“如果你爱我,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武皇痛悔如刀割,对这道虚弱的问句,竟连一个字的回答都无法给出。

    是啊,你怎么忍心?

    无法回答,更无法放弃,高高在上的皇帝被眼前病弱的男子逼到进退无路,只能像无赖一样抓着他不肯放手,哀哀地道:“南玉……再给朕一次机会……给朕一次弥补的机会吧……陪在朕身边吧……拜托……爱我吧……”

    可子南玉说:“陛下,我爱不动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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