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
子徽仪一直在看着。
看着他们上了小船,看着他们结伴游河,看着风吹起他们的发,在空中交织在一起,如同深深的结。
他看得太投入了,似乎连那人身上玉佩的微鸣也听得到,仿佛他就跟随在二人身后,化作一只哀伤的雁,哑哑鸣叫着跟随他们的背影。
实际上他们离得太远,一对在长河上,一个在河边楼阁里。
子徽仪坐在曾与风临用餐谈笑的问江楼中,长久而专注地望着河面那一点,桌上的餐食都冷透了。
桌对面的人挂着惯有的微笑举杯自若,这样的冷场似乎她并不在意,连身后的随从见了都暗叹一声佩服,若换自己,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慕归雨独自用完餐,漱过口,才出言打断了对面人的神伤:“公子,昨夜就这些?”
子徽仪仍望着窗外,头也不回地答:“嗯。她走了后,就没有了。”
慕归雨从怀中掏出丝帕轻轻拭唇,笑了笑。
虽然她猜到风临不会这么早甘心放手,但也没想到当晚就跑到相府去了,看来是有什么刺激了那位小殿下。
只是,即便受到刺激,至于让那个极重自尊的殿下,不惜自打脸面也要寻借口登府么?
自她认识风临起,她就没有见风临做过哪怕一次打脸的事。风临言必行,行必果。从没有失诺的时候。
直到方才,有人告诉她,风临上午做的保证,当天晚上就打了自己的脸。
慕归雨笑着抿了一口茶。她似乎低估了子徽仪在风临心中的分量。
子徽仪显然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慕归雨很轻易就能猜到,大约昨夜他们二人散的不愉快。瞧子徽仪的脸色,想必狠话已经撂了,有风恪掺和,场面不会好看。但这未必不是好事。
“丞相还聘礼的事已传得沸沸扬扬,你最近往来交际时记得调整下态度。”慕归雨微笑着提醒了一句。
“嗯。”子徽仪简短地应了声,仍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
慕归雨对着他看了会儿,忽道:“有这么好看么?”
子徽仪没回头,他呆呆望着那个方向,小声说:“她从没带过我游舟华京。”
慕归雨顺而望去,微笑道:“河上往来舟船的人,都在看他们。”
“嗯。”子徽仪轻声道,“他们很般配。”
慕归雨瞧着他,问:“介怀了?”
子徽仪说:“我不知道。”
慕归雨见他如此,想来自己同他也算有一段时间的交情了,便开口道:“公子因何伤怀?”
子徽仪闻言垂眸,语气有些低沉:“大人岂不是明知故问。”
“非也。”慕归雨手指轻点桌面,对他抛出了一个问题:“公子因何做暗桩?”
子徽仪似是垂眸回想,没有接话。
公子因何做暗桩?
是啊,因何呢?
他叩问自己的心,无须思索,那一张疲惫而美丽的面容便是答案。
于是他露出了很勉强的苦笑,也明白了慕归雨的话意。
慕归雨问:“初心可改?”
子徽仪道:“未曾。”
“既如此,何须伤怀?”
子徽仪愣在椅上,很久很久后,他笑了下,像是释然,又像是解脱:“无须伤怀。”
当初既是为她的性命踏入泥潭,那么而今她无生死之患,他的心愿便达成了。心愿达成,又伤怀什么?
只要她在,只要她好,那么同谁并肩,与谁执手,又有什么紧要?
不是他,又怎样。
“好了。”子徽仪起身行礼道:“今日实在是没什么能给的了,告辞了。”
慕归雨亦起身,微笑着理了理衣袖,从容道:“下次相见,约在新地方吧。总来这里,就算是自家的酒楼,在下也实在是吃腻了。”
子徽仪戴上帷帽,笑了笑,转身离去。
慕归雨遥遥还了一礼,亦披上斗篷,与他分路离开。
子徽仪出了问江楼,楼外的仆人立即跟了上来。他一路都心不在焉,待到身边的素问出言提醒,才惊觉自己走到了护城河边。
素问不问,也明白他因何如此,见有人上岸,只悄悄将公子拽到近旁的柳树后。
子徽仪如木偶般定在树后,望着刚上岸那一对男女,突然连气也喘不上。
他听到船尾的妇人调笑:“哎哟知道了知道了,小娘子哪里找的这个小郎君,真是闹腾。”
他看到风临那张淡漠的脸僵硬了一瞬,抿唇不语。
他注视船停靠岸,风临掏出一小块碎银丢给船妇,从船上一跃而下,那一身鹅黄的月姓少年见状忍不住嘟囔道:“我这价钱不是白讲了嘛……”
“走吧,孤领你吃鱼。”
那少年听完这句话,脸上绽出极灿烂的笑颜,立时便将那两枚钱忘到了九霄云外,乐呵呵地蹦下了船。
“去哪里吃鱼?”
“随便,你选吧。”
月惊鸿眼睛绕着护城河周围的酒楼看了一圈,手指了下问江楼:“那去这?”
风临抬头顺着看了一眼,神情有片刻的落寞。她道:“不去这。”
月惊鸿自然不明缘由,便随手又指了一家:“那这?”
“行。”风临略点了一下头,忽然察觉到什么,飞快转头,准确地望向子徽仪所在的方向。
说时迟那时快,素问飞速将子徽仪拉回树后,掩住身形。
远处风临定定瞧着哪里,似有所感,却又一时没望见什么,缓缓转回了头。
子徽仪站在树后,暗暗握紧了手。此刻他真像一个贼,躲在暗处,悄悄偷看属于别人的幸福,胆战心惊。
一旁的素问小心打量着,说:“公子,他们走了。”
子徽仪悄悄探出头,见眼前人结伴远去,他不知自己该做何反应。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他在心里道:我要做一个对殿下有用的人,忘记个人的得失,不计来日的荣辱。
可他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却终究没能摁住胸膛苦涩的疼痛。
但他还是告诉自己:“无须伤怀。”
-
皇城内,栖梧宫。
清雅锦帐中,皇夫坐在榻上,不停地咳嗽。一旁的药喝了又吐,折腾许久,却是连半盏也没有饮下。
风依云坐在他面前,捧着药盏,泫然欲泣。等皇夫这阵咳嗽稍歇,他忙起身拍了拍皇夫的背,拿起药盏舀了勺药送到他嘴边,皇夫勉强着饮了一勺,复而摆手道:“不喝了……”
“父亲……”风依云眼圈发红,他对父亲的病痛无能为力,难受得不知该怎么办,捧着药又坐回椅上,半晌,心一横,道:“父亲,干脆我嫁了荣家吧。”
皇夫虚弱道:“不行,绝不可。”
“但要我看着您为了我与陛下争执,气成这个样子,我真的……”风依云哽咽着低下了头。
“那也不可以嫁。”皇夫痛心道,“那荣家的虎贲军与你皇姐从前就有龃龉,照今日态势发展下去,你皇姐日后必与她们有一争。你嫁过去,无论谁输谁赢,一生也都毁了!”
风依云哽咽道:“可孩儿嫁过去,不是也能换个法子帮姐姐么,还给父亲增些容光……”
皇夫顾不得咳嗽,连连摇头道:“错了啊……她这个时候把你嫁出去,是为了拉拢荣家,削弱我在后宫的力量,切断你皇姐与后宫的联系。你以为她会为了你好吗?你嫁了才是错啊。”
“但陛下执意如此,又能怎么办。”风依云道,“父亲,婚姻大事都是由陛下定夺,连姐姐都拗不过,我一个皇子,又能如何呢?到时非但不能如意,反而还累得您受气病倒,与陛下闹僵,要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然皇夫哪里忍心听,他又气又急,一时又咳起来,虽然虚弱,却是主意已定:“我不会让你嫁,也不能让临儿知道这件事,她现在的处境,知道此事必然不能善了。由我来处理,一切、咳咳,一切都由我来处理。”
他剧烈咳嗽着,头上旧伤被牵动,晕了起来,渐渐要失去意识,身躯不停摇晃。
风依云闻言痛心不已,连忙去扶住他,将他慢慢放躺到榻上,却不想皇夫缓缓抓住他的手:“孩子,父亲很后悔……”
皇夫望着他,神智已然渐渐模糊,却仍哀伤道:“父亲不该让你的名字里有个依字,她取名时,我该不顾一切反对的……依字不好……男子若依附于人,便终生为人摆布,何等悲哀……这个依字真的很不好……”
风依云已是泪流满面。
皇夫躺在床上,双眼缓缓合闭,强撑着拉住他道:“孩子,不要答应她。不要答应。”
风依云哭道:“我不答应,我不答应,父亲放心!”
皇夫支持不住,即将陷入昏睡,话音也渐渐缥缈,但念出的每一个字,都无比坚定:
“孩子,别哭。”
“我会给你不依附任何人的力量。”
“在我死之前,我要让你飞出这牢笼。”
-
酒楼中,风临与月惊鸿刚点完菜。
月惊鸿很是兴奋,眼睛亮亮的,看到什么都高兴,有说不完的话。只是风临现在真的是提不起劲,这两天从里到外,没有一件能让她高兴的事,她连笑都很勉强,面对着眼前兴高采烈的少年,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菜刚上了一道,便有属下急赶着寻了过来,附到风临耳边低语道:“殿下,后队已入京。秋医官马上到府。”
风临何等挂心寒江的病,一听这话根本坐不住,当即起身,将欲张口,月惊鸿却先她一步开口:“殿下去忙吧,我一会儿自己回去就好。”
风临道:“你……”
月惊鸿粲然一笑,对她眨了下眼:“是有要事吧?我懂得的。殿下的郎君当然要识大体,我不会小性儿的,快去吧。不过嘛,这顿饭要殿下请,就当是哄我了。”
风临道:“好。”抬手解下一个钱袋放到他面前,道了声抱歉,又留下一个亲卫一会儿送他回住处。自己便急匆匆返回王府。
看着人走了,月惊鸿耸耸肩,无奈一笑,略有失落,但还是开朗道:“这些菜带回去吧,便宜二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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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临一路快马直奔回府,赵长华等人已在府中等候,风临急忙面见,将要紧事听过一遍,便拉着秋怀慈往映辉殿疾去。
入府前秋怀慈早就从人那了解了大概情况,也不多废话,跟着风临赶到侧殿。风临悄悄地打开寒江房门,领着秋怀慈看了一眼。
出来后,风临问:“怎样,能治么?”
秋怀慈颇具风范道:“家师人称神针妙手,颇擅癫症。小人不才,略得真传。”
风临道:“那可有把握?”
秋怀慈淡定道:“殿下放心,两针下去,保管教她活蹦乱跳。”
风临道:“好好好,拜托秋医官了!”
只见秋怀慈点点头,飒一挥袖,从容不迫地走了进去。
风临在门外坐下,忐忑地等着,凳子还没坐热,便听里面传出叮零咣啷的响,很快便有银川的喊声传来:
“不好了,寒管事的嘴给扎歪了!”
风临猛从椅上弹起:“什么?!”
她立时冲进去,却见屋内榻前一片箱跌瓶倒,寒江正在奋力挣扎,两个女侍都无法制,秋怀慈正跌在地上坐在,两眼愣愣的,像是给人一脚踹懵了。
无须赘问,风临一眼便明白怎么回事,赶忙上前道:“孤来摁!”
寒江在床榻上拼命反抗,即使是风临来了,她也毫不顾忌,又打又踹,嘴里叫嚷着:“滚开!不要靠近我!”
风临温声安慰,却是无济于事。最终只得坐上榻,将人倚在自己怀里,两手制住她的两个手腕。
秋怀慈看准时机,立刻从针包掏出新针。
细小的银尖唤起了寒江巨大的恐惧,惊慌地在风临怀里挣扎:“不、不要!好疼!别扎!”
眼看着针又要扎来,寒江恐惧登至极点,她发疯似的挣扎痛骂,将所有的话都喊了一遍,到最后无计可施,无话可讲,竟显现出绝望来。
寒江像是又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刑房,忽然间,痛骂停止了。在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刻,她战战兢兢地哭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泪水滴在手臂,简直像刀子扎穿了风临。疼已经是次要的了,巨大的悔恨几乎要将她绞死。
风临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救你,我救你,寒江别怕,我救你的。”
寒江瑟缩在她怀里,惊恐地乱看,一遍又一遍念着那个寄托了她无限希望、在她眼中唯一可以救她脱离苦海的人:“殿下……殿下救救我……殿下救救我……”
风临忍着锥心之痛,亲手摁住她,咬牙对秋怀慈道:“来!”
秋怀慈从地上爬起,也不废话,抓起针就飞步扑过来。
寒江瞪着那针尖,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不要!不要扎我!不要打我!殿下!殿下救我啊!殿下救我!!不要!!”
风临狠下心死死摁住她,在银针穿过惨叫,扎在她身上的那一刻,风临抑不住红了眼圈。
她情愿那些刑都落在她身上,那些针都扎在她身上,哪怕最后将她扒筋拆骨、活活逼疯,也好过是寒江。
治疗持续了很久。久到风临的胳膊都麻透了。
寒江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再惨叫,针扎在额头上也不再躲。
风临看着银色的长针在她身上来来去去,好像戳着块棉花,连风临自己都看木了。
终于,漫长的煎熬迎来了尽头,在窗外余阳晖光中,秋怀慈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终于直起身,对着风临长出一口气:“好了。最后一跟,能不能成就看这一针了。若这针拔掉还不醒,我便没办法了,只能去请我师父。”
风临木着脸点了一下头,秋怀慈也有点紧张,抬指捻住寒气头上最后一根长针,深吸一口气,凛目一拔——
床榻上的寒江骤然瞪大了眼,她微微张唇,像是刚从噩梦中睁眼,一丝清明终于破开迷雾,现于双眸。她仰头望着人,在看清那一刹那,她伸出战栗的手缓慢抓牢风临衣袖,两只眼须臾滚下两滴大泪珠,哭道:“殿……下……他们把他打断了……”
一个饱受酷刑摧残的人,恢复神智后,张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诉冤屈,不是泄怨恨,而是……他们把他打断了。
那个青年究竟在她心上留下了何等惨重的伤口,才会令她越过血淋淋的刑冤与愤恨,在恢复清明的刹那,就痛哭着将他的伤推到人面前。
她也疼,手上的疤到现在还红肿狰狞,可她不提,她哭着求人给他做主。
“殿下,他没做,他真的没做啊……他是冤枉的,是她们屈打成招!”
“殿下,救救他好不好?现在去救他好不好……求求您了,救救他吧,他要被打死了……救救他……”
这个姑娘此时还不算完全的清醒,但她却将那个青年的苦痛记得清清楚楚,为他求救。
风临心痛到难以言说,紧紧抱住寒江:“我救他!我绝对救他!你不要哭,我会把他还给你!”
声音在她怀中停了一瞬,但紧接着,寒江发出了巨大的哭泣。
这个苦陷于漫长折磨的姑娘,在得到承诺的刹那,终于跨出无妄的刑海,踏上陆地,自此清光破开迷雾,她得以返还人间。
她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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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映辉殿时,风临浑身的力气都似被抽空。寒江的清醒固然令她欣喜,但不知为何,她身心涌上股巨大的疲倦。
夜很冷,也很静。
她站在殿外廊下,固执地不肯看天。
有人近前了,一路小跑,又有何事要禀?
风临抬手揉搓了下脸,强打精神,将人唤到近前。
不过耳语两句,风临的神情便彻底改变,语气森寒道:“你说什么?把依云嫁谁?”
再三确认后,风临眼睛已烧起暗红,她绝不可能纵容此事发生,不过瞬息之间,主意便已定下。
然而,在她坐定主意,遣走属下后,那股深深的倦意又卷土重来,且比方才更甚。
风临慢慢行了两步,倚在廊柱上,两眼无神地望着空庭。
她在望什么?
她在想什么?
她自己也不知道。
疲惫的双眼漫无目的,却始终投在眼前那一方空庭。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深深地垂下了头。
四下静谧无人,似乎是可以展露脆弱而不被嘲笑的时刻。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似乎现在也可以很小声的说出来,不必担心失掉自尊,不必担心受到伤害,反正没人会听。
时夜点星微芒,华宫入寐,静静悄悄。
风临倚着廊柱,忽然说:“徽仪,我好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