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尘路,凤凰枯木
白青季是天蒙蒙亮时回来的,彼时风临正在庭中坐着,她思索了一整晚,到此时要做的事已经定下。
一来白青季便吃惊道:“哪来这么多东西?殿下把谁给抢了!”
“孤谁也没抢。”
风临不允许自己消沉太久,她脑中过了一遍昨晚皇夫的话,抬手轻拍下脸,抬头时目光已冷亮起来,“事办完了?”
白青季像个猴一样沿着长廊灵活地跳窜到风临面前,她也是熬了一个大夜,脸有疲色,却带着点快活劲道:“都办完了,给子女郎送信的人遣去了,谢家的拜帖送去了,慕家的话也递了,一个不落!”
风临道:“做的好。”
白青季立刻显出很高兴的模样。
“慕霁空怎么说?”
白青季道:“昨晚我没见着慕大人,是乌素传的话,说应了,但不是她们来,慕大人要亲自来一趟。”
风临微微蹙眉,心想原只需人传话,她自己就能去寻,若慕归雨亲自来,见面不便不说,还难约时间,岂不耽误她寻人。可转念一想慕归雨从不做无用之事,说不准有要事相商,便罢了,只问:“那她可说了何时有空?”
白青季道:“她说一会儿就来。嗯……寅时之前。”
“嗯?”这倒令风临略感诧异。
须知昨夜她离皇城时,慕归雨还在太和宫与人推杯换盏,她走时刚至亥时,而宫宴亥末方散。人自出皇城,乘车往来归家也需半个时辰,回去沐浴更衣卸妆理容也要时间,而慕归雨居然与她约见在寅前。
细算算,慕归雨这一晚上哪有睡觉的时间?
不过风临也只诧异了一瞬,很快她挪动僵冷身躯站起,开始将带来的人一一安置,并命人打扫文轩阁,遣属下寻回遣去的旧人。顺便令白青季去府前接应慕归雨,以防她被当做鬼祟人抓起来。
因从前寒江赏识银川,且去岁一年她也守在府中,故而现在风临也将府内琐事暂委银川打理,只是府中仆从安置仍要她过目。
如此一忙起来,时间过得飞快,府里灯火明起,也渐渐有了人气。不久后通传人来了,风临移步前府空堂,很快白青季带着慕归雨到了。
一袭黑斗篷悄然飘进厅中,不待人语,两只素白的手先自衣中探出,作揖一恭,大帽下一张脸随着声音共扬起:“在下恭喜殿下拂扫蔽尘,昂志归京。”
风临看去,见慕归雨正含笑望着她,黑帽下一双眼睛亮得诡异,居然比白青季还精神。
“大人,许久未见了。”风临凤眸对上她的眼,语若过雪薄风,仿佛过去那数百个日夜的愁谋苦虑,都自这淡淡一语涵过。
墨衣下姝女浅笑,画外音尽数明了,亦复作揖,答以一句:“许久未见。”
聪明人无须赘言叙旧,如此便够了。
走上前,风临低声询问:“孤的人在何处?”
慕归雨笑了下,没立刻作答。她该知道这个问题不是可以嬉笑的,但她仍卖关子道:“一会儿您便知道了。”
果然,这个回答让风临皱起眉,“慕大人……”
“先随在下去个地方。”慕归雨转过身,回眸对风临轻轻一笑,“很重要。”
风临叹了口气,问:“去哪,孤叫人备车。”
“不必,就在贵府。”说完慕归雨就往门处走,风临无奈跟上,走前叫白青季去补一觉,自己带着张通鉴跟去了。
说是在府里,风临也没叫侍卫来,三个人悄悄沿着小路走,慕归雨在前引道,路走得居然比风临还熟。三人七拐八拐,最后拐到了风临的映辉殿。
风临这时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连慕归雨找寒江这样荒唐的想法都猜了一遍,哪想慕归雨并不往偏殿去,反而和风临告罪一声,并行往正殿寝宫去了。
走到这儿了,风临索性不说话,就看看慕归雨到底要干什么。慕归雨在大殿外停住,转头看了眼张通鉴,用眼神向风临传达了不信任。风临叹了口气,叫张通鉴守在殿外,不许人来打扰,随后跟慕归雨入内。
慕归雨一路穿过华丽寂静的宫殿,沿着回廊在每一个分叉口做出正确的转向,最终抵达寝宫后的□□院。
那里,一株巨大的凤凰木萧然静立,在四方未明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孤寂。
慕归雨静静伫立,望着那凤凰木,似一时失神。
身后忽传来风临淡淡的声音:“孤从前就觉得,对这王府,大人比孤还熟络。”
慕归雨低下头,露出常挂在她嘴角的微笑,只不知是不是天仍暗的缘故,这微笑在此刻显出一股凄凉来。
“这是当然。”慕归雨说,“因为这府邸是太女与我一同商讨修建的。”
风临双目微圆,这确实出乎她的意料。她甚至猜测是不是慕归雨暗自在这里安插了人、走访了隐秘,都没有料想到慕归雨熟知定安王府的理由,竟是如此光明正大。
风继和她一同商议的,那她当然会了解。
她……这么受风继信任吗?
慕归雨未回头,却像已察觉到身后人的诧异,望着前方枯木,缓缓开口道:“这株凤凰木,还是我设法运回京的。”
“因为殿下说,她皇妹的寝宫必得有这么一株轰轰烈烈的红……这树在华京不好栽,更不好运,但她跟我缠了好几天,说这树开花好看,名字也好听,这样合适那样衬,一定要它,所以……”
慕归雨的目光有些幽茫,话音也在不觉间变得轻缓:“所以我只好应她。找了好多人,转了好多路子,还给沿路的城门的守卫使了好些钱,这才把这株活祖宗运回京来……”
“树到京的那天,殿下很高兴。我还记得那天她难得吃下了一整碗饭,直到晚上都是笑着的。她说,她很期待妹妹看到这凤凰木的表情,小姑娘一定会高兴……”
轻长话音越说越低,渐渐连字句都散在风里了。
风临站在廊下怔怔望着那株枯树,四下分明地土院庭,她却像站在无妄的海里,任凭旧年失温的爱意拍打向自己,将她淋得满身淅沥。
身后没有声音,然慕归雨好像也不需要回答,她回过头冲风临笑了一下,道:“走吧殿下,真正的惊喜在前面。”
风临木木跟着她往前走,绕到凤凰木之后,慕归雨蹲在花台前,仔细看了一会,抬手扒下一块雕花砖,里面竟现出一机关把手,她抓着把手向右一推,竟有一石隆隆而动,不多时居然现出一地道口来。
“这!”风临大为吃惊。
慕归雨转脸对她笑道:“下去看看吧,殿下。”
风临惊讶跟随,二人一前一后入内,走过一条百步长阶,眼前现出条长长甬道,道有二人宽,长方形,以砖铺贴四面,壁上甚至还备有火折。
慕归雨抬手就抓一个吹亮,微笑着示意风临跟随。
密道很长,也静得诡异,风临走了会儿,终是按捺不住好奇:“这条路是通向哪的?”
慕归雨走在前方,侧脸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慢声回了两个字:“东宫。”
“东宫?!”
风临大为诧异,此地道通向的地点,甚至比这地道存在的本身还让风临吃惊。
她寝宫后的密道,竟通向储君的东宫。
这普天之下竟有储君会将别人的密道修到自己的卧榻下吗?
其中危险不必言说,岂不是将一把可能危及自己的刀,主动递给别人手里么。人心变化何其莫测,但有变故……风继就真的敢赌风临永无二心吗?
答案已无从知晓,斯人已逝。
但这条密道如今就摆在眼前。
所以,有没有答案不重要了。
昏暗的密道中,风临浑身僵硬,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她太震惊了。然而可笑的是,即便在她大受震惊的此时,她也依然在瞬间明白了长姐修建此条密道的用意。
为何是寝宫?为何是东宫?
只是风继希望妹妹在遇到危及生命的大变故时,能有一条及时向她求救的路。
风临艰难地问:“还有……还有密道么……”
“有。”慕归雨头也不回道,“还有两条这样的长密道。一条在文轩阁所在,通往穆景山安和别苑,是她的私宅。另一条在揽星楼地库,通往清波渠。”
她在前慢行,微弱的火光跳跃在掌中,扑朔簌簌,慕归雨缓缓低语:“这本该是她告诉你的。”
空气忽地停滞了。
在尘封已久的密道里,在六年后的今日,风临再一次被来自风继的刀扎得心魂俱碎。
前方,慕归雨的话还在继续:“殿下,这条路我只领您走一次,往后都要靠您自己记着了。”
就这样,她手持星点火光,在幽暗地下领着风临,将埋藏于王府下隐秘的爱走过一遍。六年的寂寥尘土铺满长道,每踏一步,就像撕下一道封纸,千万步浮尘微扬,将尘封的护佑释明于心日。
风临已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慕归雨最后一步踏尽,侧过身来望向她的双眼,轻声问:“记住了么?”
“记住了。”风临哑声回答。
慕归雨笑笑,低头吹灭了火折,对她道:“殿下,现在我们去安和别苑看看吧。您的人都在那。”
风临默了一瞬,道:“难怪……难怪他们当日可以脱身,这一年还没被发现。亏你想得到,竟将他们藏在先太女的私宅里。”
慕归雨发出一阵短暂的笑声,只是这笑声淡极了,听不出什么欢意。
推开石门前,风临忽问了一个问题:“那年东宫出事,丹鹤是不是就从这条密道逃出去的?”
没了火光,前方人影彻底没入黑暗中,只能勉强辨出个轮廓,她像是回头笑了一下,声音在这黑暗中显得有些温柔:“在下很高兴,您以后都要如此敏思。”
“啊?”风临感到有些怪,但慕归雨已转过了头,抬手推开石门,刺目白光顺着门启倾泻进来,风临给刺得眯起眼,却觉腕间给人拽着向前,她踉跄两步跟了出去,便见自己出现在一处倍显荒寂的屋中。
而在门推启的那刻,一个人赫然出现在二人面前。
她像是一直在此地等着,身上穿着略显陈色的盔甲,抱着两个破甲锤,两只眼本睨着门,在见到人的瞬间明显睁大了,却也不显意外的样子。
风临看着她,张口唤了声:“老褚。”
褚绥听见后愣了愣,她像是好久没听见人讲话了一样,对这个两个字反应了一会儿,才重重点头:“哎!”
风临道:“你怎么站在这里?”
褚绥道:“我一直在等……等着有人推开这扇门,把我们带走。”
许是在这里藏了一年的缘故,褚绥人白了些,面颊也凹了。风临没多说,只是上前拍了拍她的臂膀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褚绥在抬眼已红了眼圈,故作往日玩笑道:“那回去能加俸禄吗?”
风临面有动容,低声道:“加,给你加很多。”
“一言为定哈。”褚绥转过身,手背在脸上飞快抹了一下,粗声粗气道,“咱走吧,宁公子他们就在前面的屋里。”
走的路上,褚绥问了个问题,说时没回头,声音却有些颤:“殿下,咱的人,还活着几个?”
风临自后迈着步伐,纵错的光影在她面上交织不歇,最终她只说了一句话:“青季和魏冲还在。”
褚绥没再说话了。
走出密室,穿过廊道,一路上,那日侥幸逃出的文轩阁属官们一个个聚了过来,文飞扬也在其中。她们身上大都还穿着那日的官袍,洗得发灰,很多都有缝补的痕迹。见到风临时,情绪都控制得很艰难。风临在心里数了数,人不多,只七个。
那么大个文轩阁,就只逃出来七个。
风临说不出什么滋味,不死心一样地问:“还有人吗?”
褚绥在一旁低下头,对面发出了低低啜泣,是慕归雨回的话:“没了。”
风临道:“凌寒星和丹鹤呢,孤的暗卫武卒呢?”
慕归雨道:“据宁公子说,他们回京送走闻人言卿后,整理时,似乎在物品中发现了什么字,推论出殿下有危险,便不知会任何人,当夜赶回楠安去了。”
“什么?”风临微惊,心里飞速推了下时间后不由得变了脸色,“那岂不是孤出事后他们才到楠安?那时楠安局势何等乱,你去年为什么不说!”
慕归雨微笑道:“那时往楠安伸手风险太大,在下不希望您冒险。”
风临只觉一股火窜上头顶,“怕孤去找,所以你就不说?”
慕归雨道:“难道您不会派人去找么?”
“慕霁空……”风临暗暗咬牙,看了眼四周惶惶的属官们,强摁下了情绪,低声对她道,“我们回去再说。”
说罢,风临心里仍难痛快,担心凌寒星和丹鹤他们自不必说,对李思悟亦生出股恼意来,更觉得自己不该将李思悟送的参交与凌寒星他们,以致造成现在局面。
慕归雨一笑淡过,没有多言。风临长呼一口气,道:“走吧,去带孤见宁韶。”
褚绥点头领路,慕归雨随之而行,风临将欲跟上,却不想给人拉了一下,回头望去,居然是文飞扬。
这个曾经当街痛骂她的文人,此刻却是对她低声私语道:“凌参军走前藏了一个囚犯,十分隐秘,但前年事发时不知怎的却被这个慕大人发现,找出来带走了……下官觉得这个事要同您讲一下,那个慕大人怕有古怪。”
风临知道他口中囚犯是金枫,事发后慕归雨担心这金枫叫人搜走,自己事急从权,带去藏了起来,去岁密信告知了她,她是知情的。
不想还好,一想风临便气得咬牙,金枫的事说,可凌寒星他们走了这么大的事,慕归雨却不说半个字……
风临使劲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转头对文飞扬道了声多谢,她会留意后,便跟了上去。其后,文飞扬望着风临背影,目光复杂,但再无曾经那股厌愤了。
三人来到一间房内,看陈设像是书屋,桌椅上无落灰,应是有人打扫,但没什么人气。西里间有个小门,褚绥就在门前停下了,她哽了半天没说出来话,最终作罢,抬手示意了下。
人大约在里面,风临伸手想敲门,哪料慕归雨突然探手拦住了她,风临望去,见慕归雨微笑着低语:“殿下,马上要见到宁韶公子,您想好如何说宁歆的事了么?……您要说么。”
风临声音明显沉了几度:“要说。已累得她死了……不能再瞒她弟弟。”
慕归雨看了她一会儿,松开手道:“好吧,这是您的选择。”
轻叩三下,门内传来一个声音:“谁?”
风临顿了顿,才道:“宁公子,是风临。”
突然门后哐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瓷器坠地的声音,一阵仓乱脚步噔噔奔来,门一把被拽开,宁韶俏丽的容颜兀地进入视野,满脸激动地叫道:“二姐!”
他琥珀色的眼睛盛满了久别的思念,不停张望,极力搜寻那个身影,却一无所得。
宁韶有些不解的样子,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愿承认,眼眸滞了片刻,慢慢地转向风临,面容平静,但声音已忍不住开始发抖:“我二姐呢?”
“我二姐,宁歆,宁歆她呢?是忙么,没来,她人呢? ”
错乱的问话令风临呼吸艰涩,她喉头像压了块石头,字句从缝隙中艰难挤出,哑成气流:“她……她没能回来。”
宁韶眼神凝住了,他怔怔问:“什么叫没能回来?”
风临低头说:“她装作孤的样子,骗过追兵,自己却……”
话还没说,宁韶的笑声突然打断了她:“哈哈!我就知道。”
他笑得那样大声,仿佛真的听到了什么惹人发笑的事,“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弯下了背,手扶着身侧门框,语调却是陡然一变:“我就知道她早晚要死在你手里!”
褚绥脸色大变,忙上前去拦,却根本拦不住宁韶尖锐的声音:“我的母亲做了皇帝的臣,丧女丧孙,流放寒地……大姐做了太女的将,断腿获罪,狱中自戕!如今我二姐又做了你定安王的属下,她焉能有好下场?”
“她死得不稀奇,谁让她近了你的边?你们这些天潢贵胄太金贵了,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捱的,谁捱近了,谁就要为这愚蠢付出代价!宁歆她不长记性,死了大姐全家流放还不够,还去给你卖命,给你们风家人卖命,那她能不死吗!”
风临深深低下头,他的责骂讥讽沾着条血淋淋的命,再难听再剜心,说的都是对的,她没有任何颜面去反驳。至于痛,她更没有资格在一个失去亲人的人面前提痛。
辩解诉苦都不配,她只有一句话可说,那就是:“对不起。”
可宁歆听见这声对不起,却在瞬间红透了眼。像是即将决堤的河坝被人拿走最后一根支柱,汹涌的泪裹挟着情绪,令他猛地走向风临,抓住她的衣襟道:“对不起?一句对不起有什么用?你的对不起很值钱么,你风家的对不起抵得上三条人命吗?!”
他抓着风临大声怒吼,泪成片淌下:“对不起有什么用,把我大姐还给我!把我小外甥还给我!把宁歆还给我!把我的家还给我!!”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褚绥大惊,飞身上前拽开了他,使劲制住他的手,迫着后退了两步,然而他根本没有停止动作。
宁韶疯狂地挣扎,满脸泪大喊:“你们姓风的就是扫把星,谁近了你们都没好下场!你们为什么要连累别人!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为什么?!!”
刺耳的哭喊像自天落下的尖刀,将风临寸寸凌迟。她脸色惨白,怔怔听着,如一个认罪的罪人承接指控的罪状,一个字也没有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