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莲花去国一千年
春去冬来,四时轮转,定安王死去,已有一年。
这一年里,华京发生许多大事,前朝后宫浪潮翻涌,明争暗斗,愈演愈烈,几方党争数年,至今时派系渐晰。虽道非常,但也寻常。只因在这华京里,争斗是永不歇场的曲目。
前朝,有木得春风青睐,扶摇而上。慕归雨身任御直巡查使,又得缙王举荐,奏准兼刑部侍郎,允参极刑复核。其身得两家青眼,后有本家资财衬佑,逢迎官场,一时风头无两。
闻人言卿得其祖母闻人慧极力护佑,得见圣颜,武皇念其状元之才,将其置入翰林。同年六月,闻人言卿因衡局之论获恩,准参考制科,以其文辞秀美,兼顾实务,获授华京京兆府司录,正七品。
同年,魏泽获荐参考制科,武皇称其行句间有浩正之气,授监察御史,正八品下。
秋,裴怀南遭人弹劾,贬两级,降为淮安下郡兵曹,仕途无起色。
子家一时受创,年初族中官员屡遭政敌弹劾刁难,幸而急转风向,与缙王结为姻亲,困境渐解。时年五月,武皇正式昭旨赐婚后,朝堂上攻讦彻底平歇。同秋,子敏文外调下州峰州刺史,时有刘氏子弟听闻,私下论及,称:“此女欲撺绩高升,必为老妇之计。”
谢家稳步如往,其族中谢燕翎经由家中运作,自镇北军转调华京虎贲军,凭功授职左城卫中郎将。只是不知为何她自调任后便不再露面,军中亦未报到,谢家言称其身有伤未愈,顺而申领病休,暂平外议。
谢燕翎至今未曾上任。
李家势头仍好,族人循规渐进,未出大错。小辈李思悟与谢家订婚多年,今年得借其势,迁入工部,未来或可入佳境。
刘氏一族仍旧春风得意,自宫中仅剩两位皇女后,朝中人望风而动,明里暗里都有所倾向,刘家声势愈大。
而缙王风恪这一年亦没有闲着,她与净王风和屡有摩擦,朝内外,其党羽对风和一派更是锋芒隐重,渐渐显出刁难的味道。
风恪终究入朝多年,暂占时利,给风和制造了不少麻烦,风和即便少年早慧,在这一年越显无忌的迫压下,她也有些招架不住。
冬时,风和一反往日避亲态度,首次举荐姑母卫采绫入朝,武皇允了。
至于定安王府,半府空。
前朝明争暗斗,后宫亦不安宁。
晚秋,宫中净王风和遭人投毒,晚膳时当场吐沫昏厥。武皇闻讯赶到卫修容宫中,勃然大怒,为此处置了近乎一宫宫侍,并严斥刘昭仪监宫不力。
皇夫适时而动,借此投毒案收回六宫权柄,清碍扫异,仅用一月便于后宫立起他与刘昭仪两方鼎立的格局,且巧妙利用卫修容顺和中立的性格,将之偏拉于己方,与刘分庭礼抗。
时宫中私有传言,称刘昭仪曾在事后前往栖梧宫,怒斥皇夫算计狠毒。皇夫一笑置之。
对于此传言,皇夫亦不加压制,任人广传。后宫中郎君暗生畏惧,当月皇夫恢复问安之礼,宫中郎君尽数到场,请安恭叩,不曾有迟误。
栖梧宫人于宫中地位渐起,皇夫又请皇子风依云代掌宫中刑罚,以刘氏宫人为例,严惩三次,以儆效尤,由风依云亲自监刑。
此后宫中不敢慢待小皇子。
而对于前朝,皇夫虽没有插手政务,但对武皇提出了一个要求,为此他不惜在病体未愈之时亲往紫宸殿,只为这一句:“吾想要临儿的身后名。”
在此之前,他从没和武皇张口要过什么,这破天荒的第一次,也是为了他的小女儿。人已死了,又是皇夫的心愿,武皇没理由拒绝。她同意了这个要求,着人为定安王修了几篇美文美赋,还修了一座铭德庙,用以纪念定安王生前的功绩。
这也是武皇第一次正面地评价定安王生前的战功,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一天。
只是后来北疆骚乱又起,她忙着遣将,便也顾不上继续伤怀了。
国内如此,国外亦有大事,不让清闲。
年初定安王丧毕不久,陈国便遣使来报,言称淑德君风德宜染病,七月,使臣来报重病,十二月,使臣来报皇子病逝。
武皇听闻消息,倒怅然许久,刘育昌安慰时,武皇曾有低语:“朕有些想不起他的样子了……”
刘育昌默然不语。
消息传入后宫,风德宜养父锦元君当夜病倒,此后卧床不起,终日以泪洗面。
侍奉时,有宫人曾听到锦元君口有怨言,言语间似乎指向圣驾。皇夫得知后,并未禀与武皇,暗自压下了。
楠安本将由朝廷派遣的新太守接管,却不料太守上任不久便坠水而亡。朝中再派,又溺毙。
议论沸时,风宝珠现身,主动上呈奏文,言讨母过,告罪于圣驾。陈国亦在此时遣使入朝,言说世女醒罪,不宜赶尽杀绝。
武皇没有兴兵再讨,她压下了沸议,以宽容为借口,暂恕了她这位亲外甥女的罪责,仍保有她郡王之位,且容她留驻楠安,但没有给她职务。
紧接着,在恕令发出不到一月,武皇便将宗室之中眼下唯一一个有美名的青年才俊——郡王风安澜,派为楠安太守,与风宝珠共治楠安。
此举引得恭定亲王大怒,急火攻心,连着两月上书不休,叩请收回成命。
武皇始终未理会。
众人热闹时,却有一个人物凭着男子之躯,竟在女子霸占的舆潮中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凭着一己之力,在这一年一度成为华京舆论的中心人物,甚至有时关于他的议论甚至能压倒先前慕归雨等人变动的消息,不可谓不稀奇。
这人便是子徽仪。
而他这一年广为人议的原因也很简单——美名。
或许有人便要说了,美名算什么稀奇?子徽仪从前不也被人称赞貌美么?如何能算值得人沸议的话题?
可“美”与“美”,也是有区别的。
他从前美,是清德之美,现在美,是容艳之美。
这位旧日玉质清华的公子,今日却是艳名远扬了。
自圣驾将他赐婚与缙王后,他便像改了往日行事作风一般,虽然看着还是容止清仪,彬彬有礼的模样,但却在未举宴定盟的情况下,听从缙王招唤,公然出入缙王府。
不仅如此,他还随缙王常往宴席,其间风恪屡有出言戏谑,他都似不知羞耻一般,坦然受之。有一次,风恪公然当众谈论他的清白,对人嬉笑道:“这个宝贝,从前由定安把着多时,吾以为早叫她尝了个遍,不想他却还是清白之身,守宫砂仍在呢!”
于宴席众客面前,公然谈论一个未嫁男子的身躯清白,这在武朝是对一个男子极大的羞辱和骚扰,若有性烈的,即便不把碗碟摔在那人脸上,只怕也要当场一头撞在墙上。
可子徽仪却笑着受下了。
似乎觉得这样羞辱还不足,当席上有起哄的人嘟囔一句“当真么”时,风恪立刻指着子徽仪,命令道:“把你的守宫砂给她们看看!”
时夜冷风飒飒,吹得庭花苑树哀哀而鸣。子徽仪玉容轻笑,挽袍自座上起身,挺直脊背,缓缓迈步走至宴庭席列中央,轻声对呆立的几个舞女道:“烦请诸位暂退。”
尔后他站在原本舞女表演的地方,抬袖对主座风恪行一礼,随即转身朝后,正对着两侧人,抬手轻轻拨开衣襟。
月光之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扯开襟口,曲线优美的脖颈微微弯出好看的弧度,顺着月华,一路延伸至修美的锁骨,露出一小块莹润皎白的肌肤。
于左侧锁骨下一指的肌肤,一粒鲜红如血的守宫砂显露于月光之下,依着雪润的肌肤,散出勾人心魄的魅惑。
子徽仪微微歪头,手指轻扯衣襟,美目清泠,就这样笑看向众人。
列桌所有女子,在此刻都被他那无可描述的清魅笑容吸去了目光,那双盈盈含波的眼睛似乎藏了两把钩子,你只要望一眼,便给勾住了嘴,再不能移开目光。
那眼中分明没有勾引,甚至连示好都寻不到,可那眸子里天生蕴了潋滟的水光,闪着清亮碎星,汪汪地看一眼人,便醉得人什么都不知了。
锁骨下那一点守宫砂,本身就藏了一丝不可言说的风情,雪白的肌肤,更是目光绝佳的留驻地,偏偏眼前少年还是未经人事的清纯郎君,那眼中本就有一股对未知的懵懂,此刻微扯衣襟,做这样的动作,便如这世间最凶烈的情韵,勾起在场人无限的心火。
席间有女子,在那一刹那甚至生出了想趁缙王不备,偷偷占下这朵玉花的冲动。待过后回神之时,不由心惊。
风恪本是存心羞辱,但子徽仪做出这个动作后,她反而把笑僵在了脸上,神情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
她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却觉极为不爽,愤而一掌击像桌面,冷声呵斥子徽仪:“穿好你的衣服!”
子徽仪闻言转身,行礼告罪,却仍不能熄她的怒火。
然而缙王的怒火终究是可灭的,艳名之火却汹汹不可阻挡,不过两三日,那夜美色便在公侯贵族私谈里传开了。
越来越多的目光为了那一点隐秘的风月窥探,聚集到子徽仪身上。而子徽仪也一反往常,不再简行,开始以缙王未婚夫的身份频繁参与公子间的邀约集会,对于各方宴会,他也常常露面。
他对人情敏锐,世事洞察迅速,因而即便是过去未曾接触的人,在见面两三次后,也能建起频繁的交往,一时间颇受人称颂。
那点他过去不曾显露的聪明,此时尽用在世情之上了。或是无意,或是故意,在他露面频繁后,有许多人被他勾去了双目,迷上了他的美色。
甚至有位女郎在参宴间隙不过与他巧遇,多喝了杯酒,说了几句话,便大触柔肠,将他引为知己,念念不忘。宴后更是多次邀见,愈发沉醉,却又知晓他是亲王之人,思而不得,登风月楼寻替,却寻而不成,无可解忧,竟愁得病倒了。
如此看,这人简直成了祸水。
然则这一件小事并没能影响子徽仪的交际,他容色风姿摆在那里,本就是最好的文章。子徽仪越露面,便越多人贪看,继而越多人邀请。
虽令他处事渐渐游刃有余,但也招致许多人的反感。
尤其是过去因德行容止而称赞他的人,此刻见他这般行事,纷纷痛厌。
而他这样的行事,最终也招来了风依云强烈的愤怒。风依云无法接受他在姐姐死后如此迅速地投入到下一个人的怀抱,更不能理解他分明说过姐姐是他此生爱恋,却转头便为另一个女子伏低顺从。
风依云因此无法信任子徽仪,更不能与他再以友人相待,愤而与之断交,再不往来。甚至僵到了有子徽仪出现的场合,他扭头便走的程度。
挚友的决裂不知让子徽仪作何感想,但风恪是很高兴的,在风依云宣布决裂的第二天,她居然还命人送了两箱首饰给子徽仪。
不过,子徽仪对此好像也全不在意。
第二天收下了缙王赠礼后,他便梳妆打扮,乐呵呵参加了荣家公子的花宴。似乎决裂丝毫没影响他什么,他照旧往来热闹。
正如此时此刻,隆冬腊月,京外安陵,在定安王故去一年的祭礼上,在他旧日爱人深埋的这片皇陵上,子徽仪仍有心思挽一个漂亮的发髻,簪一枚漂亮的玉兰玉簪,将披散的发梳得顺滑柔美,穿着暗莲浮动的绸袍,一身浅素,笑盈盈倚在皇陵小道旁的枯树边,对着走来的人露出浅浅的笑。
那走来的小女郎哪里料到这里会站着个容光绝美的少年,见白衣美人倚着树冲自己勾唇一笑,她便立刻住了脚步,愣道:“哦……”
子徽仪水眸微弯,轻轻启唇道:“女郎,可是往祭礼去么?”
小女郎道:“是、是。”
子徽仪道:“那陵殿闷得很,我本想溜出来透透气,却走岔了路,现下走不回去了。”
小女郎道:“啊,竟如此……那——”
“女郎认得路么?”
“认得认得。”
子徽仪望着她,微微侧首,露出好看的鼻梁线条,这个角度更显他长睫如羽,俊美非常,只见他玉唇微启,轻声道:“可否容请我随女郎行一段……”
“自然可以!”小女郎早看呆了,连忙点头,一把扯过身后随从捧着的手炉,上前想塞给子徽仪,刚要动作,似乎又觉得不妥,回头望望,自己出来取物就带了一个女侍从,没有男仆,便站在子徽仪前面一步,将手炉递了上去,有点不好意思道:“天冷,若公子不嫌,还请一用。”
子徽仪垂眸看了那手炉一会儿,才缓缓露出笑来,“我正觉得冷呢,多谢女郎。”
小女郎听他嗓音柔和,轻声谢了自己,心里觉得很不错,笑着与他一道往前走。
子徽仪转身往前走时,忽然感觉身后好像有一道目光,莫名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种感觉令他身躯微僵,周身的寒毛几乎竖起,一种战栗而激动的感觉涌向他的四周,他一时顾不得别的,猛然回头,却见到身后小道空空,枯木萧瑟。
什么也没有。
子徽仪怔了片刻,缓缓回过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公子怎么了?”
他闻言回神,对身旁人笑道:“无事,好像听见鸟雀叫。”
小女郎笑了笑,暗暗看了他一眼,状似无意道:“在这里遇到可巧,不知公子是哪家的孩子?”
子徽仪笑道:“我是丞相府的子徽仪。女郎您呢?”
啊……竟是缙王未婚夫……
小女郎呆了一瞬,抿了下唇,声音低了几度:“我是柳家的,我叫柳明春……”
“是么。”子徽仪目视前方陵殿,轻轻笑道,“今日多谢柳女郎了。”
“区区小事,何需公子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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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陵东侧,人影稀疏,尤为僻静。此时祭礼将启,来的人都聚在后方陵殿附近,此处便安静下来。
慕归雨下了车马后便借口更衣,绕到了这里,此时对着道边植的干竹直望,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有脚步声将近,随行的乌素低声提醒:“家主,是闻人家的女郎。”
慕归雨微微扬颌,示意乌素及旁人退至远处看守,自己站在原地,静等闻人言卿近前。
果然未等多久,脚步声便在身左后方三四步远停下,慕归雨转头微笑,道:“司录大人,巧遇。”
闻人言卿今日没穿官服,穿了一身素袍,外面套了个同色大氅,颜色甚为素净,头上也只有一枚竹簪,仅耳上戴了个蓝坠子,在脸侧一晃一晃。
她道:“不是巧遇,我看见你出来,找了三条路才找到这的。”
对于这个人的直白,慕归雨也不多言,只笑道:“嗯。那你说吧。”
闻人言卿沉默了会儿,微微抬一点头,看她,似乎是想从眼前这张脸上找出什么。
慕归雨迎着她的目光也不恼,只笑问:“怎么?”
闻人言卿摇摇头,道:“我只是在想,你这样行事,究竟图的什么。”
慕归雨道:“本以为,你会不满在下帮扶缙王。”
“不……”闻人言卿声音很低,很疲惫,却有种沉闷的坚定,“我知道,你不是……”
“虽然,你给缙王送厚礼,写颂文,干了许多奉承的事,恶心得很,可我知道,你不是……”
这回轮到慕归雨发问了:“哦?”
闻人言卿道:“你给缙王写的颂文我看了,‘鸣花异华,不与俗同;美玉生晕,朗朗而辉;灵犀通明,堪名悟真’……”
她念了文中这几句,复低头道:“呵呵……骂的够狠的。”
慕归雨道:“在下不明,这明明是称颂殿下明华秀德的美言,何处不妥?”
闻人言卿听完微微摇头,黯淡面容轻笑,言道:“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1]你以玉石生晕,犀角明通比她,不是在骂她有大病么。”
“至于鸣花异华……呵呵……
花无言,何以鸣?鸣则为诡,又偏添异字……诡花异华,怪邪之大极,自然不能与‘俗’同了……你这样,还说骂得不狠?”
慕归雨浅浅一笑,道:“在下竟不知许多好字凑成的句竟能被解读成这般,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哈……”闻人言卿笑了下,似是被她这抵赖模样逗到,可那点笑意转瞬便逝,忧苦之意顷刻又覆在面上,令余笑僵在唇角。
闻人言卿抬头看看阴沉的天,道:“要下雨了。”
“嗯。”慕归雨也望了眼天,微笑道,“冬日降雨,反常呢。”
“这天地颠倒多年,何妨添上四时?”闻人言卿黯笑一声,挥袖而去,“慕大人,时辰将近,走罢。”
寂寥的祭礼,一如当初的丧礼。
武皇未来,皇夫身体不适,也未来,朝中诸多要手未来,只派了晚辈前来走个过场。
倒是北疆的将军们,这次仍不远千里赶过来了,这次魏冲也在,站在秦老将军身后,脸上沉如黑铁。
风依云这次没有哭,亦没有再发悲言,只在一旁静看至结束。风和这回也没掉泪,同样安静旁观。倒是风恪,这次仍素服佩玉,嚎啕了两声,表现出很沉痛的模样,嚎完说头晕,祭礼没一半便回去就医了。
风依云目送她离去,面无表情,可眼神极为阴沉。
祭礼一结束,他也走了。
走时风依云碰见慕归雨,二人隔着长阶,远远地对视了一眼,慕归雨仍是随和笑着,但风依云的表情就复杂许多。
他停步的时间,面上秀眉紧蹙,几番变幻,终还是没能寻出一个合适的表情,最终只对慕归雨略一点头,便抬步离去了。
慕归雨没说什么,她对于未尽的情绪向来保持沉默。回到陵殿,她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留下,跟着闻人言卿一道待到了夜里。
傍晚还有祭纸等琐事,本由道士僧侣负责,但二人都揽了一些在手,似乎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不做些事,是很不合宜的。
她们二人没用仆从,自己在殿里火盆烧着,身后烛火簇簇,时不时呲拉燎个火花,殿外阴雨霏霏,绵绵下着,让本就寒冷的冬季更添了许多湿重。
雪都给这雨淋化了,散成满地泥水。
谁都不愿踩这泥水吧?闻人言卿望着想道。
正呆着,忽见外头廊下鬼鬼祟祟探出个脑袋,真怪了,闻人言卿一直望着殿门外呢,竟没见着这人从哪冒出来的。
外头阴黑着,看不太清,还是慕归雨眼尖,瞧了一会儿,叫出了人名:“是李大人家的李思悟女郎么?”
殿外人影一愣,半晌犹豫地踏进来,小声道:“搅扰……”
闻人言卿道:“你来祭奠么……”
李思悟扭头四望,见殿中虽无旁人,但仍有个慕归雨,不由得放心不下,支吾着没答话。
慕归雨笑着起身,借口去更衣,走到殿外。
如此,李思悟才稍松一口气,低着头悄悄寻了个角落,跪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她声音压得极低,又低着头,闻人言卿好半天才听清她哭得什么。
李思悟面朝享殿,悲戚哭道:“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2]不期有此啊……古人之悲,我今日终得体会了,却是悔之晚矣……”
“呜……殿下,我那日见您,不该畏前畏后的……我就该直接同您讲的,而不是把话刻在什么破参上……我好悔啊……”
她越哭越伤心,眼见便要失态,这殿中还有道士和值殿的,闻人言卿怕她失言于此,赶忙上前扶起,暗道:“行了,女郎,快入夜了,赶快回吧。有什么话,明日当着众人讲,好过此时此地!”
李思悟骤然瞪眼,咽下哭声,脸上泪却没止,她哽咽着道过谢,一路淌着泪走了。下阶时,她的鞋袜衣摆俱为泥水所污,狼狈不堪。
闻人言卿望着她远去,见她是独自来的,心中不免同情。不多时,慕归雨返回,略问了几句,闻人言卿借口归家,拉着她一道出去了。
二人同乘而行,捡偏道回京,路上经过一水亭,四下无人,便下车去亭里说话。闻人言卿将方才事讲了一遍,慕归雨未加评价,心里自有思量。
鉴于二人如今身份,回了京就不便再说话,此时此地合宜,便就近来杂事多聊了几句。慕归雨命人自车上取下食物酒水,二人坐亭相谈。
闻人言卿酒力不佳,几杯就醉,慕归雨是知道的。但今天慕归雨知道闻人言卿心里难受,而她回家后偏偏不能发泄。慕归雨同情她,此时便默许她吃醉了。
四杯下肚,闻人言卿便眼神泛起迷雾,她抓着杯子,望向亭外,此时阴雨未歇,黑夜冷重,潇潇飒飒,风噎砂泣。闻人言卿望着这凄凉天地,忽然张口念了起来:“石轧铜杯,吟咏枯瘁……苍鹰摆血,白凤下肺……”[3]
慕归雨微愣,放下酒杯,面容敛去笑意。
“桂子自落,云弄车盖……”
“木死沙崩恶溪岛,阿母得仙今不老。
“窞中跳汰截清涎,隈壖卧水埋金爪……”念到这时,闻人言卿不知为何,落下滚滚泪来。
“崖磴苍苔吊石发……江君掩帐筼筜折……”闻人言卿越念越悲,泪比雨汹,满面凄然,她一把站起,挥舞着长袖,一手擎杯,一边奔入雨中,仰面朝天,迎着冷寒如冰的冬雨,大声悲吼。
“莲花去国一千年!”
“雨后闻腥犹带铁!!”
迎着阴天黑地,寒风啸云,她高高举杯,痛声大哭道:“我祝武朝——千秋万代!!”
声音飘散在空中,淅沥沥被雨淋落。亭中人持杯而坐,看不清神情。
亭外,寒雨淋落,又是一年冬。
一年,这华京中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它仍按照它的规则行进着,一日不曾停歇,一个人的离去于这繁华的国都,也不过是片刻唏嘘。用不上一年,人们便已遗忘了那个埋入荒陵的名字,回归各自的生活。
世事仍如从前,分豪未改。就好像没了那个女孩,华京也仍是华京。
凌风吹过繁城,又是一年冬。
玉尘巷深处,可还有人记得沐花明春?寂寥王府驻立于人们记忆之外,随四时轮转,静待遗忘。
明华京中,连她的名字都变成了禁忌。
不可提,不想提,不忍提,不能提。
各中情由千种,却都化出相同的两字用以结尾——不提。
如此,京中便没人再念那个名字了。那两字圈起一座华城,化为空芜的荒原。于此荒原中,思念不可宣之于口,便无人言说。
唯有千里之外的茫茫雪原,荒芜无法侵占的北地深处,还可有一个男子倚望门外新雪,轻抚掌中鸟雀,带着几分哀戚,幽长低诉:“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4]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