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寒鸦出笼
是夜,华京凉风肃肃。衙差、虎贲军、羽林军均已出动,阖城大索。三司均被惊动,一众朝中骨干或亲往,或派僚属,都汇聚昌德坊。
众人站在附近,望着不远处黑烟冲天的珣王私宅,各怀心事。
子丞相早已赶了回来,此处已站着羽林军和虎贲军,两方对立,都不说话。子丞相微抿唇,目光略一搜寻,果然见着了墙下站着的刘育昌,走上前去。
刘育昌自然也见着了她,先一步行礼道:“丞相大人。”
“刘监。”子丞相站在他面前,面色凝重,声音极低,“陛下已然知晓了?”
“那是自然,不然也不会派老奴来了。”刘育昌也没有笑面,“这事闹的大,陛下很是震惊。不光把我派了出来,‘鸦’也出笼了。”
子丞相心一沉,道:“内卫这么快便出来了……唉,此事最终不知交由谁来主理。”
刘育昌摇头道:“丞相不知,老奴也不知。毕竟此案涉及三位亲王,兹事体大啊……”
子丞相向一旁看了一眼虎贲军,问:“荣将军也来了?”
“来了,一来便进去了。”刘育昌冲巷内扬了下下巴,“眼下正和铁骑呛着呢,方才还有几个大人在过去劝和。”
子丞相蹙眉道:“和铁骑呛着?”
刘育昌道:“定安殿下的亲卫,虽没骑马,但应也属镇北铁骑吧?”
“那可差太多了!刘监还是不要玩笑的好。”子丞相正色道,又问,“为的什么事呛起来了?”
虽被训了一句,刘育昌却也不显恼,解释道:“定安王殿下不是带来五十来个亲卫么,一半护送殿下回府了,一半冲进去抓人去了,据说好不容易抓了两个活的,想带回去审。虎贲军来了不让,这亲卫也不交人,就犟上了。”
子丞相心道麻烦了,赶忙道:“我去看看。”
刘育昌幽幽道:“丞相,诸位大人都已到了府衙,在等您呢。”
子丞相停住脚步,略一思忖,对身后的子敏文嘀咕了几句,便急忙忙带着人走了。
子敏文严肃地往巷里走,这回刘育昌站在巷口,没作声,也没阻拦。
跟着他的一个内侍悄声问:“爷爷,咱们不进去瞧瞧么?两边都是佛,若闹起来可怎么好。”
刘育昌冷笑一声,睨视他道:“你也知道两边都是佛,还往上凑?再说,那荣恒威是谁啊?人家是护卫京城的大将军,还用得着咱们这些奴婢多事?你也不看看你有几斤几两!”
那内侍连忙赔笑道:“瞧我这狗脑子,净说些浑的,爷爷勿怪,爷爷勿怪。”
“哼!”
另一边子敏文步履匆匆踏入宅门,里面黑烟杂着血味,很是刺鼻,她不禁拿出帕子来掩鼻。
里面聚了不少人,一些在整理尸首,清点人数,不远处影壁之下有围了一群人,一部分是着金甲佩长刀的虎贲军,一部分是着黑甲长剑的亲卫,两方正争执着什么,许多朝臣在劝和。那亲卫后面押着三个黑衣人,都打得鼻青脸肿,嘴里塞了脏布,捆得严严实实跪在地上。
一人眼尖,隔着黑烟望见了她,满是急切地唤道:“大人!”
听见这声,围着的人争执略缓,都朝那边看去。
子敏文快步走来,道:“做什么堵在这里?”
一个亲卫似是领头的,满脸的血也没来得及擦,刚想张口,便被一着兽首铠的妇人抢了先:“敏文你有所不知,这几个崽子抓了人,仗着是出身王府的,比旁人都尊贵些,我虎贲军来了要收押这些贼子,她们竟不交!”
“将军这是哪里话!”那领头的亲卫说道,“方才杀得最凶时,是我们冲进来,拼了命才留下了几个活的,为了这个,我们死了不少姐妹。今夜我们殿下也遇了袭,要想查清,这几个活口最是关键,我们必得把人交给个妥帖的地方!”
荣恒威勃然大怒:“好哇!你敢讽我!我看你不是想寻个妥帖的,是想藏回你们府里去吧!”
“你——”
“诸位还是稳重些!”子敏文喝止,“这样闹着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荣将军,容晚生多嘴,您如此做确实有些强横了,人家到底是抓着了人,这是帮了您的忙,难道还不值两句好话?您该和缓些。这个女郎,你也是,你们是亲王之卫,怎可擅自违抗朝臣办事?岂不是给殿下添麻烦?”
那亲卫有些不甘,却也不反驳。
子敏文被烟呛得咳了两声,才继续说:“你们也不用争执,这事已有人领了,人你们谁也留不下。”
似乎是应和她的话,自身后烟中忽然现出一批人,都穿着玄服,腰间挂着细长的刀,悄无声息的,连什么时候站在那的都不知道。
亲卫们不识,脸色没什么变化,余下人面色都是一滞。
为首的那玄衣女子举起一块金牌,牌上刻一条腾云金龙,那一双龙目正对众人。女子举牌对着众人展示了一圈,随后低低地笑道:“陛下亲令,此案交由我等查办。诸位大人,回去歇吧。”
其身后窜出六个人,走到亲卫们面前,显然是要交人。亲卫们虽心里不甘,但还是从了,只是走时说:“这位大人,我们能带着姐妹们走么?”
那为首的玄衣女子道:“死尸不成。”
“那两个伤的呢?伤的总不能在这等死吧!你们要是有什么问的,随时可以来找我们问。”
那玄衣女上前打量了一下伤人,对着个瘫在地上闭眼的多看了一眼,一亲卫赶忙道:“只是昏过去了,还有气的呢,大人你看。”
“罢了罢了,带走吧。”玄衣女挥挥手,扶着刀进去了。
十几个满身是血的亲卫扶着伤员走了,直到出了巷子,又过了三条街,才有一个人开口:“幸而头儿您机敏,不然……”
那为首的亲卫回头看了眼那个被人背着的昏迷伤员,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血,带着点狠劲说:“老娘总要留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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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大堂内,一众人都面色凝重,珣王风媱也坐在其间,她半披着袍子,脖子上肩膀上都缠着白纱,渗出血迹,身前跪着的医士正在给她包扎腿上的伤口,她面色阴沉,冷汗淋淋,时不时暗暗骂声痛,已在发怒的边缘。
风恪坐在她对面的椅上,吊着胳膊,脸上有些许伤痕。她有些受了惊,也是愁眉难展。
“诸位,我来迟了,还请见谅。”
子丞相踏进门,对众人略一拱手。众人皆起身行礼,慕归雨也在其列。
闻人大人原本坐在那唉声叹气,见了她赶忙起身,迎道:“毓秀啊,听说贼人行凶时你也在,可有受伤?”
“您老放心,晚生无碍。”子丞相扶着她坐下,自己也落了座,面向两个亲王道:“两位殿下受惊了。”
风恪勉强一笑,还算有风度。风媱却是狠哼一声,道:“不敢,哪受得起。”
她阴阳怪气好一阵了,座上的刑部员外郎李祁坐不住了,她也是方才宴上死里逃生的,有些气不过想张嘴,却被子丞相抬手止住了。
丞相想稳住局面,可风媱却不肯,她眼睛飞快地扭向李祁,冷笑道:“丞相您别拦着,叫她说,本王倒要看看她想说些什么。”
“既然殿下如此说,那下官也不推辞了!”李祁腾地起身,她急摆的衣袖还沾着血,“殿下邀我等赴宴,怎出了如此血案?您是纵横楠安的镇南亲王,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说上百也有几十场,按理说您带来的人都应是精兵强将,怎地今夜连抗衡之力都没有,竟然叫贼人杀到了厅堂里!”
“你是说本王勾结贼人吗?!”
风媱拍桌而起,吓得身前医士坐倒在地,她指着李大人骂道:“你少在这给本王装模作样,你们要做什么本王早心知肚明!早要来时便有人同本王说,这一趟是有来无回,本王还不信,想着皇姐与我到底是新姐妹,还不至于此!哪想今晚就抽了本王一巴掌!”
她喘了口气,冷笑道:“好啊……好得很!我原以为自己谨小慎微便能保住性命,躲在楠安十几年,狗一样的卖命,巴结着华京,盼着能念点我的好,放我一马。不成想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好啊,既然已经到了这份上,还装什么良善?皇姐若要我这颗脑袋,我给她便是!就在这,动手吧!”
“殿下这说的什么话?”子丞相慢悠悠道,“陛下待您一向优厚,赏赐嘉奖从不吝啬,自您进京来,也是百般关怀。殿下总该顾念陛下的情谊,这些话若传了出去,岂不伤陛下的心?”
慕归雨也适时道:“是呀。殿下您受了伤,心中恼怒是人之常情,但俗话也说,冤有头,债有主,纵是生气,也该是冲着贼人不是?
况且……在场的两位皇女也都受了伤,并没漏了谁。您应当与我们同心协力,共同查贼才是啊。”
“哼!”风媱阴森森看了慕归雨一眼,这软绵绵的话刺得她很不舒服,“照慕大人的意思,倒与你们没有干系了?”
慕归雨微笑道:“下官没有说妄猜之语,只是劝殿下稍作冷静,待案情明清后,再怒不迟。”
“哼……”风媱紧紧盯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冷声道,“你倒是巧舌如簧。只是现在便与本王逞口舌之快,他日若真相大白,不如你所言,本王可能拔了你的舌头?”
慕归雨的脸完全被她的阴影遮盖,却并不惊慌,脸上的笑意反而更大了些,道:“殿下是宗亲,在下是臣,殿下若要处置,在下便听凭殿下处置。”
那李祁本就一肚子恼火,见风媱咄咄逼人的阵仗,更加看不过眼,道:“珣王殿下也莫要迁怒慕大人,座上不少人都是方才逃出来的,连口气也没喘便赶来理事,不说有能,却也是尽心了!即便哪句言语惹得殿下不满,那也是情急所致,对事不对人。都是为了做事,您大人有大量,暂且容一容。若当真咽不下这气,后日早朝,殿下可与陛下诉冤!”
风媱阴沉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慕归雨一眼,冷笑连连,欲回座。
就在转身的刹那,风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轻幽的话,那话像风,却带着一点深意,叫她十分不悦。
“大人是否闻到一股香气?”
“嘶……好像确实有。”
风媱猛地回头,见慕归雨正捧着茶同一旁的人低声交谈,似是察觉目光,慕归雨缓缓转头看她,冲她露了个带疑问的笑。
风媱心中的不悦愈来愈盛。不知为何,她很反感这个人。心中无名火窜起,她正好借着这个劲儿继续发作,高声道:“本王是个粗人,说不过你们这些书袋子,话里话外由着你们欺负!可本王也不是个傻子,今日之事到底如何,各人心里都应该有数,那缙王娇贵,不过断了个胳膊,没甚大不了,本王可是被照着心窝捅了两刀!
这地方本王是待不得了,本王要回楠安!”
说罢她使劲一甩袖,抬脚把那医士踹得翻倒,怒气冲冲地走了。
一堆人赶忙追上去,有拦的有劝的。
厅中几位大人交换眼色,丞相也同慕归雨对视了一眼,双方都没有从对方眸中探得什么。
慕归雨似有愁意,询问道:“丞相大人,珣王如此言论,怕是有损圣誉,我们该当如何?”
子丞相沉声道:“珣王不是受伤了么,寻个地方好生将养,多拍些得力的医士照顾着。她是金尊玉贵,万不可怠慢了。”
有两个朝臣应声起身,道:“丞相放心。”
而后又商议了许久善后事宜,待议定琐事后,窗外已现晓光。诸位大人皆疲惫不堪,往备好的厢房去暂作歇息。
子丞相揉额走出门,想着回府一趟,身后的闻人惠大人恰此时追上来,她忙道:“大人有何事?”
闻人惠已经年迈,经这一通宵脸色极差,眼也耷拉着,话音却很沉稳,低声问:“听说,乌鸦又放出来了?”
子丞相一顿,点了点头。
“唉……”闻人慧似乎更疲惫了些,长长地叹了口气,由人搀扶着往前走,“这次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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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映辉殿中。
子徽仪坐在榻旁,一只手握着风临的手,另一只手拿着帕子,时不时给她擦额前的汗。
已是第二日了,风临还昏着,没有转醒的迹象。
她似乎在做噩梦,不时便冒出一句话,什么“畜生……”“杀了你们……”“畜生……”
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时而愤怒,时而憎恶,但她的面色始终痛苦,眉头皱得狠,子徽仪的指尖怎么也抚不开。
他握着她的手,一边给她拭汗,一边轻轻地说:“殿下别怕……殿下别怕……”
那声音很温柔,像哄小孩似的语调,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疼。
似乎是他念的多了,风临昏昏沉沉间也有了回应,她的眼睛艰难地撑开一条缝,眼睛对着子徽仪,目光却看的别人,“我……不会怕……我是……北境的将……”
子徽仪激动地攥紧她的手,刚喊了个“殿”字,风临又昏过去了,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清醒只是为了说出这句话。
子徽仪不明白,寒江不明白,角落里的宁歆、白青季、柳青却明白。
白青季握紧了拳,把头低得更深。
寒江在一旁小心地吹着药,觉得差不多了,拿银勺尝了一小口,再换勺喂给风临。
子徽仪起身让位,清美的面容笼罩着愁雾。他守了一夜,打不起精神,也安慰不了自己,只能这样消沉地站在一旁。
苦涩的药汁顺着瓷勺入口,并没有洒太多,寒江以为喂药会很费劲,没想到风临喝的很顺畅,没费多大劲便喂完了一碗。
寒江捧着空碗看,似是自言自语道:“殿下从前喝药很费劲,都得拿蜜饯哄好一会儿……”
“人总要长大。”
角落里冷不丁传来这句话,倒叫寒江惊了一下,她下意识起身去望,发现那只坐了那个蒙面的暗卫。那暗卫照旧抱臂站在那,也不看人,似乎方才那句话并不是她说的。
这还是寒江第一次听见她说话,虽然声音很沙哑,但有一点熟悉。
她捧着药碗轻步离殿,出了外殿门,廊下除了不苟言笑的亲卫们外,还候着位十五六的小侍女,一看便是从宫中带出来的,规矩很好,正执手等着自己。
寒江走近了两步,神色有些疲惫,“银川,话带到了么?”
“回管事的话,已带到了。”这个唤作银川的小侍女低头回道,“平内侍说明儿有空。”
寒江叹了口气,挥手道:“我知道了。”
那银川却未走,只是再作揖道:“还有一事想禀管事。”
“何事?”
“吕昭仪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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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傍晚望不见夕阳,阴蓝色的天沉下去,日光也隐在冷云之后,黑色还未爬上天幕,远处便已现出两三点寒星。峨眉月已显露身形,在空中悄声凝望着定安王府。
沉重的铁蹄砸在地上,发出震颤肺腑的声响。在隆隆的马蹄声中,一只苍鹰呼啸而来,盘旋在府门上空,发出狠厉的尖啸。
文轩阁的人都被这声鹰啸惊着了,起身往外去看。
柳青快步出门,小跑到府门前的庭中,那里白青季和褚绥已在候着了。她蹙眉看着上空盘旋的苍鹰,面色发愁,低声道:“坏了,来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两列轻甲兵踏入府中,冷冽的煞气顷刻袭来,在这铁甲的护卫下,一个身披螺钿紫披风的少年缓缓走来。
他的脚一进踏门,周遭温度陡降。
有的人是玉做的,有的人是水做的,眼前这个,是冰做的。
一双如桃花瓣一般的眼,眼尾上扬,带着点天然的红晕,抬眼间便是潋滟春光。琼鼻笔直,双眉如修长的细剑,唇形饱满,色如淡樱。
他整个人的色彩都很淡,皮肤是有些病态的白,似乎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衣着一概用重色压着。
虽生得这样一幅妙容,脸上也带着笑意,偏偏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冷,叫人无法亲近,反而本能地生出一份警惕。
他走到众人面前站定,伸出右臂,天上的苍鹰呼啸着急坠下来,在一片凛风之中落在他的臂上,利爪紧紧抓牢。
少年没有戴臂缚,却也不觉疼一般,对着众人轻轻一笑,“好久不见,诸位。”
这一笑,光映华庭。
在这笑颜之中,谢燕翎等人都面色凝重地俯下身,对着这位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见过参军。”
“起。”
他淡淡地吐出了一个字,侧过头逗起了胳膊上的鹰,道:“阿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