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月棺归京
武朝华京,北皇城紫宸殿。
一人满头大汗跪在殿中,煞白着脸偷瞄高坐的天子。
武皇抬眼看她,发出一声嗤笑,似乎这人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挥挥手打发道:“胡说什么呢,退下。”
那人跪在地上咽了口水,心中慌得不行,只好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禀、禀陛下,太女殿下与定安王途中遇刺一事确实属实,早有人携信物来报了,经人查证,其所言不虚……定安王殿下重伤,太女殿下……薨。”
高坐的天子愣了一下,她似乎没有理解这段话,平静地将手中笔搁在了茶杯里,墨汁四散在茶中,而她似乎没有察觉出不妥。她后倚到椅上,问那人:“太女人呢?”
“回、回陛下,太女殿下的尸身已着人快马加鞭请回华京……几日后便能到了……”
“是么……”武皇起身,一时间有些迷茫。她伸手去拿桌上的奏折,拿了又放。
终于她又问了一遍:“你说承业,死了?”
那人吓得发颤,连忙磕头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武皇负手而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下一瞬,她便发疯般甩起手,将桌上所有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
刺耳且混乱的巨响震撼了这座宫殿,那些早已伏跪在地的宫人们更惊得肝胆俱颤,连气都不敢喘。
巨大的动作幅度带起一阵眩晕,武皇身躯摇晃,踉跄着扶着桌子,双手撑着桌面才稳住身形,对着桌面咆哮道:“刘育昌!”
“老奴在。”刘育昌跪在地上颤声应答,不敢有半分迟缓。
“朕要出去,去……”话到这戛然而止,武皇一时失神,她是这皇城的主人,此刻竟不知该往哪去。
许久,她想到了一个能与她一同分担悲痛的人,但她此刻却不敢去见。
武皇大喘着气,身形一晃,直接跌坐在了龙椅上。
刘育昌吓得要死,赶忙喊人:“快传御医!快去传御医来!!”
武皇瘫在椅上,在一片骚乱声中虚弱地抬手,唤来殿中的心腹,道:“去……查……”
“遵命!”
这场突发的血案在夜里掀起了无声巨浪,华京中数百户官宅彻夜难眠。
子家不必说,如闻惊雷,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派了子敏文同府兵一起赶去吴城查验实情。
裴家、宁家等与太女交好的世家及朝中官员亦惴惴不安。
魏太傅更是在听闻噩耗当天便病昏不起。
李家的老太君是先帝一朝的老臣,在听闻风声后也是突发急病,忧心成焚。
夜里其幼女刑部侍郎李海云为其侍疾,忍不住感叹:“幸而此行思悟未跟随,不然……”
李老太君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起了曾经的五王夺嫡之乱,忍不住闭目哀声,悲叹:“国丧储君,大祸将临。”
李海云心里一惊。
叹完,李老太君又抬眼看向房中跪着的李思悟,不顾劝阻支撑着病体起身,指着李思悟道:“你……你!不管定安王能否活着回来,此后就当没认识过这个人吧!”
李思悟惊而抬头,道:“外祖母这是何话?思悟不解!”
李老太君道:“你不明白,我不怪你。我只告诉你一句话——那定安王日后是不成了!跟她扯上关系,就是找死,老身是为了你好!”
李思悟跪在地上,惊愕地看着床榻上的外祖母,一句话也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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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府。
宁歆抱着头坐在厅中,喃喃道:“太女死了,那大姐呢?大姐她怎么样了……她可是太女亲军啊!太女都死了,她呢……她呢……”
宁将军阴着脸在厅中负手而立,不发一言。
宁韶在一旁眼圈通红,犹豫再三,壮着胆子劝她:“别多想了……眼下没有传来噩耗,想来大姐无事……”
“殿下的消息呢?也没有么……”
宁将军不说话,宁韶也垂下了头。
宁歆捂着头,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大姐……呜……殿下……呜……早知道这样,当初我说什么也要跟过去,现在两个人在那,不知生不知死,叫我……叫我自己坐在这,我怎么安心……怎么安心……”
厅中没有应答,只剩这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无助地回荡。
慕宅。
议事堂中已乱作一团,慕家五支在族里说得上话的人都来了,黑压压堵在堂中,七嘴八舌地聒噪。
争论声、抱怨声一股脑地挤进了慕归雨的耳中,令她心烦意乱,惯有的微笑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正阴着脸坐在椅上。
终于,其母慕谦忍不住,大声道:“依我之言,事已至此,不如赶紧改道!弃暗投明!眼下太女定安王都没了音讯,通华京只剩一个皇女了!我们哪还有的选?快快快,备礼!去给缙王递拜帖!!”
二房的慕逊开口道:“姐你急什么?再说哪就一个皇女了,不是还有四殿下、五殿下么?”
慕谦急道:“你懂什么,那两个生父出身就不提了,一个是病秧子,还过给了吕家的抚养,哪还有指望!另一个虽然健康,但在那个宫侍出身的卫氏名下抚养,也是不成的!统共就一个缙王了!”
说完她便急促地叫人:“快快快,快来人备礼……”
“没我点头,我看谁敢巴结缙王!!”
一声咆哮自角落里爆发,霎时间满堂皆静。
慕谦吞咽着口水回望,看向那个在椅上沉默许久的人,颤着声道:“霁空啊……”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慕归雨阴着脸站起,一步一步走到大厅中间,冷冽的目光扫视着众人。她的目光太锋利,被扫到的人都下意识躲避。
慕归雨环顾四周,冷笑了一声,道:“你们这些钻营的鼠辈,听着太女有危便想鼓捣混事?做梦!休说现在没见着太女尸身,就算太女真的乘鹤,也断不会有投缙王的那天。”
“你也该为族人考虑考虑!”
“少拿这话压我!”慕归雨怒瞪那人,“太女对我等恩泽深厚,今日还未明实情,你们便起了异心,一群无德无义的鼠辈,也敢来教训我做事?!”
“你!”
慕归雨冷笑道:“拿族里威胁我?呵呵……没我,这个慕字早就败了,哪有你们现在的滋润日子?
我今天把话撂在这,族里谁敢不经我的意擅自行动……死!”
厅中人都悻悻合上了嘴。
在混乱的时局之中,人人都在盘算思虑,这其中或许有人还在真心盼着奇迹,等待上天降下一场恩德,告诉他们这只是一场荒诞的玩笑。
然而快马加鞭,寒冰护身,在谣言四飞的第五夜,太女风继的尸身还是回京了。
惨淡的月光散在东宫,灰白的宫砖映着寒光。一队黑衣侍卫分两列立在两旁,守着一尊棺木。
那棺木被长案撑在空中,没有合盖,似乎只是作为借宿的床榻。四下里有无数寒冰紧紧挨着棺身,在十月的夜里散着一阵阵寒雾。
棺木旁,跪着一个佝偻的孩子。
煊赫的龙驾到了东宫,武皇摇晃着下龙辇,未及入内便闻到了一度淡淡的血腥之味。
一入东宫门,她便看见了那尊棺木。
那棺木里诡异地伸出一只胳膊,以奇怪的姿势捂向夜空。灰白的指尖沾满暗沉血迹,在惨月之下,折射着灰白的光。
武皇一阵头晕。
她喘不上气,攥着胸口走到了棺前,低下了头。
散着寒气的棺中,躺着一个被白布盖住的人。
武皇颤抖着手着轻轻掀开白布,布下的脸慢慢显露出来。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惨白,黯淡,大片乌红的血干涸在脸上,啃咬着她生前姣好的容颜。一双眼睛半睁,死气沉沉,没有半分曾经的神采。
哀怨?仇恨?不,这双眼睛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虚望着头顶的夜空。
武皇脑中空白,一把将白布盖了回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下意识的逃避并没能缓解巨大的悲痛,那张惨白的脸始终飘在她眼前,又迫使她再次掀开这块白布。她再一次看向女儿的尸首。
血,全是血。
风继身上的衣服已被血浸透,看不出颜色,只已身暗红的血袍裹在身上。她的身下蜿蜒着数条乌红的长河,即使死去多时,那血已然浸染了棺木,入木三分。而那只伸出的胳膊,如一枝枯白的树枝,挣扎着抓向夜空,怀揣着无穷的屈怨与诘问。
她身上骇人的伤,一道叠着一道,凝结成块的乌血,如一条条干涸的河道,纵横交错,都在呐喊着生前的痛苦。
那张曾如春月一般美丽的面容,此刻已经灰白如纸,一切曾在她面庞停留的红霞,都随风散去,只剩下干涸的血污,替代了胭脂。
那双曾含着盈盈笑意的眼睛,此刻已丧失一切光彩。曾经这双眼睛能说千百种话语,此刻却只能散着瞳孔,以满目死气传达最后的话语——她死不瞑目。
武皇痛苦地弯了腰,红着眼,伸手握住她伸出的那只血手,贴在胸口,用全部的力气去感受这刺骨的寒气 。
她的爱女,她的太女,她最热烈的宠爱,她全部的希望与寄托。
没了……都没了。
武皇的背在一瞬间佝偻,如同被人打断了脊梁,今后也不会再挺直了。
在她心痛得不得不弯下身时,她才终于注意到棺边跪着的风临。
风临没有声音,她也忽略了。
她来时,风临没有反应,此刻她注视着,风临也没有反应。
风临只是呆滞地跪在那,双眼直直盯着面前的棺,目漆黑黯淡,如一具行尸走肉。
武皇看不出她是死是活。
宫门处传来一阵步伐声,一声沙哑的呼喊随着轿辇落地的声音响起:
“继儿……临儿……”
风临指尖一颤。
是皇夫赶来了。
昔日时刻的高华气度不复存在,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披散的发,胡乱披的衣袍,苍白憔悴的面色,他连路都走不稳,踉跄着入了东宫。
向内看去,远远地,只一眼,皇夫便丧失了前进的力气,一步摔在了地上。但他还是从地上爬起,忍着痛走向女儿。
月光下散着寒气的棺木如一块巨石,压在皇夫胸口,他还未走近,便感到窒息难捱。
“皇夫……”武皇颤着伸出手阻拦他,却被他推开。
他艰难地往女儿的棺前走去,每一步都如踩在刀尖之上。路只有短短十步,他却好像走了一年。
血腥味毫不留情地钻进鼻腔,强烈的冲击毫不客气地冲进他的双眼。
只一眼,皇夫顿觉天旋地转。他扶着棺木,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低头唤了声:“继儿……”
没有记忆中的那声“父亲,我在”,棺木之中回应他的只有死寂。
他的女儿早不在了,这里只有尸首一具。
颤抖的指尖拂过尸身纵横的伤口,一道道深可见骨,皮肉外翻,触目惊心。
他的心扭成一坨,痛得几乎停止了跳动,五脏肺腑都绞在了一起,钻出剧烈的疼痛,痛得他直不起身。
他伏在棺木上,嘴唇已痛得发紫,颤抖着嘴唇呢喃:“何不杀我……何不杀我……”
黑夜幽幽,没有应答。
皇夫小口小口地喘着气,痛苦的双目看向了身侧。于是他看到了自己的小女儿。曾经最活泼、最灵动的女孩,此刻如行尸般呆跪在地上,双目无光。
她的身上遍布伤痕,胳膊,腿,甚至脖颈都缠着包扎的布,有几处还在隐隐渗血。放在膝前的手沾着洗不掉的血污,有两个指甲碎裂了多时,已变得乌紫。
皇夫心痛如割,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只能痛苦地抓着棺木,从肺腑里挤出一点点气,道:“临儿,起来……”
听到这游丝般的声音,风临终于有了反应,僵硬地抬起头,眼珠凝望了好久,才认出是父亲叫她。
她扯出了一个很丑陋的笑脸,似乎想努力回应父亲,但说出的话混乱不堪:“父亲……长姐死前……和我说,叫我别看……还伸手捂我的眼……她、她叫我别看,所以这一路我都没看她……我没看,所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身后的武皇伸手捂住心口,缓缓蹲在了地上。
皇夫痛苦地合上了双目,转过头,重新望向长女。当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风继脖颈处时,猛地呆在了原地,一口气喘不上来。
那有一道裂谷般的刀口,撕裂了她大半脖颈。
继儿,你就是用这样的喉咙说出那两个字的吗?
皇夫再也支撑不住,抓着棺木,一口血喷了出来。
“父亲!!”
风依云自宫门外狂奔而来,撕心裂肺的喊声是这东宫唯一的声响。
他身后跟着许多人,子家人,魏太傅都来了。
风依云狂奔着跑来扶住皇夫,扭头看向地上的风临,想伸手拉她,又看见了棺木里的长姐,一时僵在原地。
寒江白苏和平康跟着风依云跑来,两个女孩只看了一眼风临便哭了出来,流着泪扶她。可风临轻轻推开了他们的手。
她呆滞的双眼缓缓看向前方,那里子明鸿正身着白衣走来。
风临喉头一涩,愧疚地张口:“我……”
子明鸿摇了摇头,面带微笑走近棺木,端正的站定。
他没有哭,也没有露出哀伤的表情,只是轻柔的伸出手,合上了风继的双眼。
而后,他温柔却坚定地握住了风继那只高举的手,用了十足的力气,只听一声“咯”响,他生生把那只手扳了下去。
力气虽大,但他的动作看着没有半分粗暴,反而很温柔,如同给爱人轻掖被角。
听到那声骨响,皇夫与武皇心中都是一痛。
子明鸿放好手臂,轻轻笑着看向风继的脸,自语道:“总不能让殿下那么睡着。”
待他理好风继额前的发后,他走到风临身旁,轻声道:“殿下,我们埋的酒你还记得在哪里么?”
风临睁着无神的眼睛,点了点头。
子明鸿一笑:“过几日别忘记取出来,替我们尝尝好不好喝。”
说完这些,他笑着回头对子丞相行了一礼,还未等众人反应,便突然转身,以一种极可怕的速度冲向东宫前的殿柱。
白色的身影如箭般射向大殿的殿柱。
只听嘭地一声巨响,那白衣少年软绵绵地倒下,如落花散在地上,再没了声息。
只有柱上那赤红的血,缓慢地顺着柱壁流下。
不需要上前查看,风临知道他活不成了。
沉寂终于被打破,东宫惊呼一片。子丞相两眼一黑,当场昏了过去。
风依云痛哭出声,扶着吐血的皇夫喊:“御医呢?!御医在哪!!”
武皇捂住胸口蹲在地上,身边的内侍慌成一片,也跟着喊御医。
东宫中不少宫人经方才那一下吓得昏了几个,侍卫忙着拖人的,扶人的,登时乱成一团。
在一片混乱声中,风临缓缓仰起头,望着夜空。一轮巨大的明月挂在空中,可她的眼里却照不进一点光。
她张开干裂的嘴唇,喃喃道:“没月亮了。没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