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君恩 (二)
宣文七年,秋。
武皇胎动,皇夫急赶往凤鸾宫,风临同风继留在栖梧宫等候消息。
一日,两日,三日。
皇夫没有回来,就连跟去的侍从也没回过栖梧宫。便是皇子降生,也只是听宫人们的传闻,那边没有派一个人来栖梧宫告知,就像是有意忽略了这里。
风继停了课业,待在宫中,一边看顾三岁的妹妹,一边焦急地等候。被刻意遗忘与忽略的感受越来越强,终于在第三日的时候风继坐不住了,她将妹妹留在宫中,自己同侍从们往凤鸾宫去。
哪料刚刚赶到北皇城,便有栖梧宫的内侍跑来说:“不好了殿下!咱们宫里出了事,那侍奉小殿下的安康尝了口汤羹便倒了过去,眼下已经不行了!”
“什么?!我妹妹怎么样?”风继大惊失色。
“小殿下好在没吃,只是吓哭了。”
“快快、快回去!”
一行人慌忙折回栖梧宫,待风继急匆匆跑入殿,正见着一群人围在饭厅桌前,一个小内侍躺在地上五窍流血,已断气多时。
风继焦急四顾,道:“临儿呢?风临!风临!”
四下宫人默契地向左侧厅望去,幼小的风临正坐在椅上,呆呆地看着地上人哭。
风继大步上前将她揽在怀里,伸手捂住她的眼睛,道:“别怕,别怕……姐姐回来了,不要怕……”
风临伸手抓着她的衣襟,哭道:“安康怎么了?他……怎么了?”
“他睡着了。”风继捂着她的眼睛道。
见宫中乱了起来,风继只暗道不好,将妹妹独自留在宫中亦是不妥,在这个武皇生育后的时间点,宫中未传喻诏,皇夫三日不归,眼下又出了这事,风继几乎可以断定武皇那边出了问题,心中不禁大大懊悔这三日白白浪费,若是武皇真有不测,那自己与妹妹的性命已然危矣。
当机立断,她决定带风临一道去凤鸾宫。去前她寻来自己的私章并一封亲笔信交予信任之人,命她们急出皇城找子丞相相助。而后她将目光落在房内架上的长剑,犹豫再三,她还是拿起了剑,尽管她拿佩剑的手都在抖。
一切作罢,她带着风临往北皇城去了。风继没有先去凤鸾宫,而是先寻了皇城羽林军,恳请她们与自己随行。一片静默之中,只有宁韺愿携人跟随。
众人一道奔赴凤鸾宫,其宫外站一道卫队,皆披甲挂剑。风继几番交涉未果,双方起了冲突。
风继趁乱拉着妹妹闯入,却不想踏入门的那一刻,心脏猛地收紧,险些呆在原地。
在满宫恼人的香气里,一个虚弱,佝偻的身影跪在殿前。那背影如同一张薄纸,一阵小小的风都吹得他摇摆不定。即便看不到他的脸,却也能知道这人已虚弱不堪。
灰白的香灰被风吹起,在庭中刮起诡谲的烟雾。明殿高堂之下,皇太夫手里慢慢拨弄着佛珠,得意地站在殿门前。似乎是没料想她们会来,皇太夫的笑容慢慢凝滞,同身边人低语:“这两个崽子怎么来了?”
“父亲!”风继大喊着跑向皇夫,幼小的风临跟在她身后踉跄地跑着,一时不明白怎么回事。
皇夫苍白的手死死撑在眼前的地砖,无力支撑着几乎趴在地上的身躯。听到稚声呼唤,那背影明显一颤,微微回过头,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直直撞进二人眼中。
他嘴唇印着深深的咬痕,黑红的血干涸在唇边,全是他艰难支撑的伤痕。双目幽深没有生气,即便回过头来,目光也没有焦点。惨败的面容,纷乱的发丝,他整个人如同灰败的白菊,在短短三日丧尽了生气。
三日,他被皇太夫扣在凤鸾宫,足足跪了三日,不曾饮食,不眠不休。两条腿已然失去了知觉,全靠他用手强撑着不倒,可也濒近极限。
听到呼唤,他转过头去,却怎么也看不清。他已头晕目眩,满目重影,只能靠声音勉强分辨,知道约是女儿来了。
眼前黑得厉害,他撑着的两只手臂抖若筛糠。皇夫深吸一口气,似是想同两个女儿说些什么,然而刚出一口气,他便失了最后一点气力,栽倒在宫砖之上。
风临站在那,眼见着父亲如风中落叶砸在地面。浅色的衣袖落到宫砖上,激起一阵香灰。
风继忡然变色,飞跑过去,“父亲!”
风临呆在原地,看着姐姐跪在地上托起父亲的头,努力想将父亲从地上扶起。皇夫在她的动作下如木偶一般,任凭呼唤也全无反应。
她眼前忽然闪过方才五窍流血的安康,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冲上脑门,她的四肢因那可怕的猜想而战栗。
“不……不……”风临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学着姐姐的样子努力搀扶父亲。手触碰到皇夫的手指,他的手冰凉僵硬,风临的泪瞬间决堤而出,颤声道:“爹爹,醒醒……”
廊下殿门前,秋红见状对皇太夫低语道:“殿下,眼下两个皇女来了,若闹起来恐怕不好看,是不是……”
“有什么的。”皇太夫斜眼瞥了阶下三人一眼,嗤笑道,“里面的醒不醒得来还未知。虽说内里本宫插不进手,但三日没动静,也猜得出是什么状况。想来这两位金枝就快折落泥中,纵由她们闹,又能闹几日?”
秋红会意一笑,随即又面露忧色道:“可宫里毕竟还有个刘昭仪……”
皇太夫不以为意,道:“他若想也凭他闹,本宫还愁他不闹呢。若能借他的手除了这两个,那才真真是万事大吉。本宫托你的信送出没?”
秋红笑道:“殿下放心,已是快马加急,至多再一日,便能到咱们礼王手中了。”
皇夫道:“好,这才好。待几日后我儿赶来,已是一番新天地。届时这二女一死,我们便以除奸佞、斩妖夫的名头扯起旗子,除去刘家的祸患,这宫中便彻底无了人。到时那群老臣免不得要另择新君,而论名分,我儿乃先帝唯一嫡女,皇室宗亲之中又谁能绕得过她?”
说到这里皇太夫颇为畅快,似乎这些年的憋闷已一扫而空,目光也明亮了几分,望天而笑:“憋在本宫心中这一口气,终于要出了!”
长阶下,烟尘中,两个女孩抱着父亲无助地驻立。
在呛鼻的香雾里,风临仰起头,远处的明殿之中,皇太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们,脸上是不掩饰的笑意。
风继死死地盯着他们,含泪咬牙:“宁郎将!”
宫门处宁韺匆忙跑来:“臣在!”
“带我父亲走……”风继眼圈已红,眼神溢满了愤怒与不甘,但她心知此时久留无益,不如速回。
几人抱起皇夫小跑着抬上宫外轿辇,风继则一把拽起风临,颤着的手一刻也不敢离了佩剑,就这样小心地退出了凤鸾宫。
天阴了。
冷风卷起萧萧落叶,一路划出沙沙的响声。风继背窗而坐,双手于膝前紧紧交握,煎熬之姿尽显。风临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脸上泪痕已干。
听闻屋内御医出来,风继赶忙上前去问:“王御医,如何?”
王御医仔细斟酌着用词,说:“回泰王殿下,皇夫殿下三日不食,又兼罚跪,心力……嗯 、心力损耗颇大……但尚无性命之忧,殿下尽可放心。臣方才拟了药方命人去煎参附汤,饮下后若醒,便无大碍,只是,嗯……只是……”
风继道:“大人不要吞吞吐吐,还有什么一气儿说了。”
御医道:“是、是。只是皇夫殿下的膝盖受损颇重,臣已先敷了药,但即便治好,日后也会落下腿疼的毛病……这、这不得不告知殿下……”
风继合目叹气,半晌才道:“有劳大人了……还望大人尽心尽力,若父亲无恙,继必亲携厚礼登门致谢。”
“请殿下放心,臣必定尽心。”
风继睁开眼挥挥手,御医等人行礼离去,她呆站了片刻,想进内殿看看皇夫,走到了门前却又不敢入门,只又折回原处坐着。
一旁的风临从椅上爬下,道:“我进去看看爹爹。”
“好,去吧。”风继低着头坐在椅上,长长的发顺肩滑落,遮挡了她的神情。
昏暗的内殿里弥漫着一股苦药味,几个内侍候在床榻附近,见到风临进来,都无声地行了一礼。天还没黑,房中却早早的点了盏灯。房内明明无风,那灯却光影扑朔,晃得风临心闷。
她走到皇夫床前,挪了个椅子坐下,烛光晃动在皇夫苍白的脸上,明暗交错。她取过一旁的玉盏,用丝帕沾了清水,小心翼翼地去湿润皇夫干裂的嘴唇。丝帕触及他嘴上乌黑的血痕,轻得像羽毛,风临一点点力都不敢使,小心地屏息不语。
夜里宫中人摆好了晚膳,唤风临去用。风继在殿外不知同人说着什么,风临正巧也没什么胃口,就坐着等她。不多时风继回殿,两人在桌前相对而坐,都无言而默。
晚膳没怎么动便被撤下了,风临回到皇夫身边坐着,看着姐姐给皇夫喂药。
外面似是来了什么人,风继有些警觉地起身,小心隔窗观察,见是御前的人才放心去见。
御前梁少监满头汗,四下看了一下,对风继低语道:“陛下醒了。”
风继心中悬石轰然落地,她踉跄了一下,手扶住了一侧的木柱,问:“吾能去见么?”
梁少监道:“应是可以,只是陛下不许声张。若殿下要去,也不能带太多人。”
风继点点头,回殿去同妹妹说:“我出去一会儿,你在宫里不要走动,也不要乱吃东西。别害怕,姐姐一会儿就回。”
风临看着她道:“去忙吧姐姐,我就在这。”
风继略一犹豫,还是飞速佩剑同梁少监走了。她没带太多仆从,只带了个身边武艺最好的丹鹤,三人一道悄悄往北皇城去,轿辇也没坐。
进了凤鸾宫,宫苑中仅两个宫女在洒扫,风继一路沉默着进入殿中,拐入内殿,刘育昌见她来笑着启门,她抬脚想进,谁知不过望了内殿一眼便愣在原地,一只脚在外一只脚在内,就这样跨着门槛愣住。
内殿明灯煌煌,重重锦帐被华绸系起,恬淡的熏香飘散在空中,令人心旷神怡。华帐前有一摇篮,里面躺着位男婴,一旁的宫女正陪着他玩。
床上的武皇面色红润,目光炯炯,正拿着本书翻阅。见风继来了,她放下手中书,冲风继笑了一下。
风继登时如五雷轰顶,她的脸在一瞬间白了,却还在心里安抚自己,僵硬地抬起腿进了门。
走到华帐前,一向沉稳的她连如何行礼也想不起来,只得扑通跪在地上,道:“拜见母皇……母皇气色上佳,想来龙体已无恙。孩儿……孩儿恭贺母皇喜诞龙裔。”
武皇抬眼打量她,道:“起来坐吧。”
“是。”风继摇晃着起身,坐在龙榻前。
“听闻你去信与丞相,朕已拦下了。”
“是么……”风继笑得难看,“是孩儿莽撞擅行,恳请母皇恕罪。”
武皇看了她一眼,又重新拿起书:“这也无妨。你年岁小,一时慌神也是情理之中。”说罢她眼眸低垂,迟疑道,“……你父亲怎样?”
风继艰难笑道:“父亲无性命之忧,请母皇放心。”
“嗯……”武皇看着书道,“朕见你,一是想叮嘱你不要擅自行动,再者便是叫你放心。既已见过了,你便回吧,回去后莫要声张。”
“是……”风继回答,却不离去,低下头问,“母皇要几日?”
武皇道:“再一两日吧,总要等蛇出洞。”
风继白着脸笑了下,撑着椅子起身,一路脑袋空空地往门处走。
走到门前,刘育昌适时将帘帐掀开,却见风继低着头停下脚步,一动也不动。他疑道:“泰王殿下?”
风继慢慢抬起头,僵硬地回过身,望向武皇。她忽觉得喉咙干涩酸疼,但她还是忍不住,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装作不在意,艰难地用干涩的声音问:“母皇您是什么时候醒的?”
武皇没有回答她,只是用指翻了一页书。
她没答,可风继一定要问,一定要听母亲亲口说,所以她又重复了一遍:“母皇您……是什么时候醒的?”
“朕从未昏睡。”
风继踉跄出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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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宫内,风临看着内侍给父亲喂完药后走到外厅,目光担忧地望向不远处的姐姐。自回来后,风继便在角落里背光而坐,一张脸完全蒙在阴影之中,沉默不言。
风临虽小,但也看出她心绪低迷,便不上前打扰,只拿了碟点心走去,放到她面前,而后悄悄走开。
就这样度过沉默的一夜,翌日清晨,皇夫终于醒来。
风临昨夜就睡在内殿,听到有声响一激灵爬起,飞快跑去床榻边,伸手拨开纱帐,皇夫正缓缓睁开眼,张开遍布伤口的嘴唇道:“现下……什么时辰……”
“是辰时!”风临一下子清醒,激动地跑出门外唤守在殿外的姐姐,“姐姐!父亲醒了!你快来!”
风继一夜未合眼,闻言赶忙起身跑去,跪到床榻前握住皇夫的手,道:“父亲!父亲您醒了,您、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皇夫虚弱地摇摇头,哑声问:“陛下如何?”
风继一滞,低下头道:“据说无恙。”
“那就好……”皇夫微微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父亲……您想不想吃点东西?”
见皇夫点头,风继赶忙唤人道:“快去将粥拿来!”
此时风临已将候命的御医叫了进来,一路气喘吁吁跑进内殿,道:“大人快瞧瞧!”
御医诊脉细察后擦了擦汗,只道可以放心,而后又拟了新方递与身后随从,命去煎药。
姐妹二人大松一口气,赶忙照看着皇夫喝了粥。
吃过东西后皇夫精神稍好,想起身去凤鸾宫,腿却巨痛难行。风继低声劝道:“父亲不如休息一上午,下午再去?现下母皇未醒……您去了也难见面,若又碰见皇太夫可如何是好?”
皇夫忧心道:“可我不见她,实在难放心。”
风继道:“您就算现在去了也定是被刘育昌拦下,他是个死脑筋的,没得母亲的令是绝不肯松口,父亲何必白走一趟?况且御前人说母亲无事,或许这两日便能见人了,父亲何不再等一等,总要养养腿才是。”
经风继一番极力劝说,皇夫总算打消了去凤鸾宫的念头,只是心中依旧放心不下,蹙眉不展。
风继自己心中也十分煎熬,及至午膳也吃不下东西,只捂着头坐在角落,一面愧疚,一面愁再找何种理由拦下皇夫,加之心中惶恐皇夫察觉异样,受到伤害,一时间连水也喝不下。
如此思虑到下午,宫外传来了消息,一个接连一个,至次日晨,武皇已于凤鸾宫连发三十七道圣旨。
先是下旨将皇子赐予修容王氏抚养,而后皇城龙仪卫吕将军被以忤逆作乱的罪名收监,吕尚书、吕侍郎、京郊大营右将军等近三十位吕家官员遭贬黜,次日礼王因心悖不纯、思恶怀逆的罪名被削减封地,罚缴私产,自所在之地向西南迁府二千八百里。
王氏、子氏、裴氏于此次风波之中出力颇多。
吕氏一族遭到了沉痛的打击,手中半数实权被剥除。
若非碍于孝理,只怕以武皇性格,此次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只是武皇虽未明旨夺了谁性命,连日来却有不少牵连之人相继遭受意外,亦有多人狱中病死,此按下不表。
家中遭此重创,皇太夫一时急火攻心,当日便病倒了,可他仍不甘心,对心腹人道:“这次被那厮戏耍,本宫实咽不下这口气!纵然她这回得意,但我们也未必就招招尽输。你且去库里取些东西,一会儿送到栖梧宫去,到了就恭喜恭贺,只对那皇夫说本宫欣慰他识大体,赏赐他的。那厮送孩子必然没与皇夫商议,皇夫眼下有是病秧子,你拿这个去激他一激,他未必受得住。”
“遵命,只是奴说完便走么,不必做些旁的?”
皇太夫道:“刺完便走,旁的不用你管,本宫自有主意。便是折损几个御医也不怕,这次不叫他死,也必叫他脱层皮。他若真香消玉殒了,那厮必悔不当初,届时又有多少空子可钻?本宫岂不痛快!”
栖梧宫处,因着武皇忙碌,一时不得空见皇夫,命人前来告知,皇夫心中虽有失落,却也都理解体谅,只叮嘱转告其要好好休养,勿要操劳。
然前脚御前之人刚走,后脚慈安宫的人便来,一进殿便摆了一副笑脸,对着床榻上虚弱的皇夫笑道:“皇太夫听闻陛下下旨,将二皇子赐予王修容抚养,十分欣慰,他老人家说皇夫您宽厚大度,为人不妒怨、识大体,很有正夫的气派,令他心中甚慰。特命奴携一对嵌宝金如意来,赐予皇夫,以表赞誉。”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拳砸在皇夫脸上,他顿觉眩晕,一下子便支撑不住,晃悠着栽到榻上,喘不上气。
一旁的文雁赶忙将他扶起,正欲说些什么,皇夫抬起手拦住了他,对那人道:“可是真的……?”
那内侍笑问:“皇夫殿下问的什么?”
皇夫苍白着脸道:“咳咳……嗑……吾问,二皇子赐予王修容抚养……可是……可是真的?”
“那岂有假?陛下亲下的旨。这时候王修容那儿已摆上酒宴庆贺了,都感念陛下仁德呢!”
皇夫无力地用手摁着胸口,企图平顺呼吸,却是徒劳。
那内侍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一稚童声音:“滚出去。”
那人赶忙转身,见是风临,连忙行礼,却被风临身后的风继吓了一跳,她目光锋利,沉声说:“没听见么?叫你现在便滚。”
内侍心中一惊,赶忙疾走出殿。
两姐妹都不理会他,连忙跑向皇夫。风继焦急道:“父亲怎么了?他方才说了什么?”
皇夫咳得说不出话,一旁的文雁急忙道:“那混账跑来说陛下将小皇子给了王修容!”
“什么?”风继不可置信,“弟弟给了他,还升了修容?”
“他说是这样,也不知到底真假!”
皇夫抬手止住文雁话意,道:“真不真……我去一趟便知。瞒不住,她总要告诉我的……”
风继焦急道:“父亲您还未好全……”
皇夫虚弱,却坚决道:“备轿……”
凤鸾宫内,武皇听人传报皇夫求见,她一时失神,心中竟闪过一瞬心虚。但她到底是一国之君,既然知道早晚要说,也不会躲一时安宁,抬手允他入殿了。
武皇坐在床上静静发呆,听闻一阵虚浮脚步声渐近,抬眼望去,见爱人今时之憔悴也不禁一惊。
皇夫脚步踉跄走到龙榻前,轻轻推开旁人搀扶的手,一瞬也没犹豫,扑通跪到地上。
剧烈的撞击震得武皇心中一阵闷痛,可皇夫却表情木然,连眉头也没皱,只睁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武皇,如同一朵破败的花。
他几乎用尽了气力,从胸内拽出一句话:“陛下,为什么?”
“朕只是觉得这样合适。”
皇夫颤声道:“那是我们的孩子,您曾答应过的,您说我们的孩子不一样……”
“那时从前,而今情势已然不同了。况且……你不是有两个女儿了么?”
皇夫的瞳孔猛地一缩,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可武皇并没有看他,只是低眸。皇夫缓缓低下了头,自嘲一笑,目光暗淡道:“是臣太贪心了……还请陛下恕罪。”
那沙哑的话音一字一句刮着武皇的耳,似乎是觉得有些对不住,武皇的声音也低了许多:“南玉……眼下时局不稳,正是用人之际,若能用一个孩子来换王家死心塌地,不是……不是很合算吗……”
似乎是愧疚,武皇声调越来越低,最后几字细若蚊吟。可皇夫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武皇忍不住偷瞄皇夫,他跪在那凝望着她,黝黑的眼如两口枯井。武皇慢慢合上眼,不再看他,静静等待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可她没有等到预想中的指责,而等来了一句熟悉的话。
“臣明白了。臣……遵旨。”
她猛然睁眼望向他,他正抬手行礼,朝自己深深拜下去,道:“陛下忙碌,臣不便打扰,先行告退。陛下龙体正虚,切勿过劳,若有所托,臣随时应召。”
文雁连忙搀扶,皇夫似是不觉,只有些落寞的笑问:“文雁,你说那孩子长什么样子?”
文雁喉头一涩,不知如何作答。
皇夫笑道:“走吧,回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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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沉沉。
湿黏的水汽弥漫天地,黏得人浑身不适。
皇夫不过休养了两天便从床上爬起,要去伺候武皇坐月。面对风继的阻拦,他也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别人照顾,我不放心。”
两日的休整不但没让皇夫恢复,反而使得他的脸更加苍白。他的腿足足跪了三天,乌黑的淤青遍布小腿,现在仍不能利索的行走,除了在凤鸾宫,其余的路都是坐轿辇接送。
望着轿辇远去,风临有些担忧,她攥紧了风继的衣袖,小声道:“姐姐,爹看起来很不好……”
风继牢牢抓住妹妹的手,嘴上安慰道:“不要怕,不会有事的。”而目光却紧随皇夫的背影,一刻也不敢离。
天色渐晚,凤鸾宫烛火摇曳,武皇批完手中的奏折,接过皇夫递来的补汤,边喝边暗暗打量他。并不是她的错觉,皇夫确实愈加憔悴,话也越来越少。
这几日他仍如从前般照顾自己,细心体贴,无微不至,事事亲为。可武皇心中隐隐仍有些忧虑,只因为皇夫太过安静,无论是对这件事,还是对自己。
武皇喝完汤,握住了来接碗的手,修长的骨节膈得她掌心微痛。她轻轻地,似是抱怨一般道:“南玉,如今私下里,你怎么不唤我名了?”
皇夫木然盯着她的手,没有回答,抬起另一边的手拿过了碗,默默坐在床前。
“你怨我?”
“臣没有。龙裔皆为陛下生育,自然也由陛下安置,臣不敢多言。”
武皇一时无言,又试探道:“我没醒这几日,皇太夫为难你了,是吗?”
“陛下,为您产育祈福,本就是臣的职责。”
听到他这样回答,武皇隐隐有些怒气,手也用力了几分:“南玉,你究竟是真不在意,还是同朕赌气?”
皇夫闻言落寞一笑,转过头,安静地注视着武皇,道:“陛下不断追问,究竟想听臣说什么?臣在意不在意,赌气或不赌气,对您而言又有什么影响呢?”
“若臣此刻真说了让陛下要回儿子的话,陛下便会收回旨意么?
若臣此刻说了要陛下讨回公道的话,陛下便真的会去责怪皇太夫么?”
武皇语噎。这些问题,她比谁都清楚答案。
“所以陛下何必说这些……”皇夫落寞垂眸,缓缓起身,从她掌心抽出了自己的手,“臣……再去给您盛一碗汤。”
殿门缓缓关闭,武皇坐在床上神色不明,一旁的刘育昌见她似乎不悦,劝解道:“皇夫是个识大体的人,这样不好吗陛下?”
“好。”武皇低垂着眼,脸沉在阴影之中,分辨不出高兴与否,“这样很好。”
过了两日,王修容抱着小皇子来了栖梧宫,说是要给皇夫谢恩。二人在礼厅说了什么并不清楚,只知道皇夫出来后便去了书房呆坐。
午膳时皇夫也没有用餐,只是安静看着两个女儿吃完碗中的饭,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二人的头,而后起身道:“我累了,去歇一会儿。”
姐妹二人点点头,还未端起茶杯,便听见不远处“噗通”一声闷响,接着便是文雁焦急的呼喊:“殿下!殿下!”
风临的茶杯一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窗外的雨滴砸在屋前,带起一阵萧索,满宫的落叶残花,飘在水洼之中,如浮萍般起起伏伏。
门窗紧闭,还是挡不住那秋雨的寒气。风临的眼睛哭得桃子似的,豆大的泪珠随着雨水落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父亲他,已经五天没有醒了。
风继在一旁喂药,原本莹润的脸也消瘦了下来。这几日她课业全推,衣不解带地照顾皇夫,连煎药也亲自盯着,生怕像之前混进了不该有的东西。
皇夫昏昏沉沉,时常喃语,翻来覆去只一句话。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风临坐在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啜泣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爹爹总说这句话?”
稚嫩的童声混杂着雨声,听得风继心猛然抽痛。她平复了很久,才开口答:“我不知道。”
她想,临儿还太小,不明白是好事,而我也永远不会让她明白。
窗外闪过一抹黄影,在昏暗的天地里格外显眼。风继自然也没有错过,对风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喂药。
门一阵响动,扑天湿寒气灌入室内,风临忍不住一个寒颤。
武皇沉着脸走进来,下巴滴落几滴雨水。她想伸手触摸皇夫的脸庞,却在近前停下了手,拿帕子仔仔细细将手擦干净,又暖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触上他的脸颊。
这一摸她的脸色更沉了些,皇夫的脸凉的吓人,刺得她指尖微痛。两个女儿望着武皇,也不知说什么,退到一旁给她腾了地方。
武皇垂眸望着他,刚想询问情况,却见皇夫嘴唇微动,声音细不可闻。
“什么?”
她俯身侧耳,静待了许久,终于听清了他呢喃的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武皇触电般弹起,狠狠倒退了两步,死死盯着皇夫布满血痂的唇,眼眶渐红。
风临再也忍不住,开始啜泣起来,不顾姐姐阻拦的手跑到武皇身前,哭问:“爹爹什么时候醒?”
武皇没有回答,沉默着走出了殿。
雨连绵不绝,下了十几日。
武皇眼中是掩不住的疲惫,她用手撑着头,静静听完御医及几个内侍辩解的话,眼中杀意四起:“拖出去。”
“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臣知错了、再不敢了陛下——”
惨烈的求告声骇得余人面无血色,不受控制地跪成一片。武皇淡淡道:“若还有如此下作之人,朕不介意送去陪他。”
众人俯首跪地,连连称是。
这期间宫内外气氛低迷,处处透着肃杀之气。武皇前几日深夜跑到慈安宫,不知说了些什么,皇太夫待她走后砸得满地狼藉,已十几日不出宫门。
栖梧宫内,更是一片萧索,风继黑着眼圈,没精打采守在床边。床上的皇夫气若游丝,已不再呢喃。
风继沉默,端着药的手也开始颤抖,这药喂到皇夫嘴里,只吐不进,半点效果都没有,任凭她如何努力,也喝不进半点。她忽然觉得无力。
忽然间一只小手握住了自己,风继木然低头,见风临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用双手握着自己。
风临眼已哭肿,却还是努力平稳声音,道:“姐姐别怕,会好的,不要怕。”
风继睁大了双眼,说不出话,她感受到手背滴落两滴微凉,低头去看,却发现是自己的眼泪。
她再如何沉稳、成熟,也不过十岁。她也会害怕。
风继再也忍不住,一把搂住妹妹,呜咽起来。这么长时间里,这是她第一次落泪。
“临儿……为什么我这么努力照顾,父亲还是不醒……为什么……难道,父亲真的……”
风临眼涌上泪意,颤声安慰道:“不会的姐姐,父亲不会丢下我们,他说话算话,从来没有失言过……从来都没有……”
不远处门帘之后,武皇伫立在门外,久久没有进屋。
风临抱着姐姐,泪眼望向床上的皇夫,望着他苍白而憔悴的脸,望着他一声微过一声的呼吸。
她痛苦地合上了眼,两行滚烫的泪顺颊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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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父亲……您醒醒……不!”
“殿下醒醒!醒醒!”
寒江不住地轻拍风临的肩膀,终于叫醒了风临。
看着眼前的寒江,风临有片刻的失神。寒江关切道:“殿下是梦魇了么?怎么出了一头的汗?现在还惊着么?”
风临有些分不清时候,鼻尖嗅到一股刺鼻香味,她衣服沾染的味道……凤鸾宫!
风临一下子回过神来,抓着寒江问:“父亲!父亲呢?”
寒江赶忙开口:“殿下放心,皇夫殿下正在小膳房给您熬粥呢,一会儿便回来了。”
“我去看看!”风临闻言掀开被子,也不顾脚伤,两步窜下床,鞋也不穿便往外跑。
小膳房内,热雾缭绕,皇夫长身玉立其间,正静静看着眼前的粥锅。见风临急忙忙跑来,他有些意外,赶忙道:“临儿?你怎么连鞋也不穿!才刚刚退烧,这样怎么行……”
风临一头扑进皇夫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太好了,太好了。
皇夫被她这一扑,双腿微痛,轻轻吸了一口气,但并没有阻拦她,只是伸出手温柔地抱起风临,柔声安慰:“临儿,怎么了?是太难受了么?”
风临将头埋在皇夫肩上,忍着泪花道:“我讨厌香,我讨厌凤鸾宫,我讨厌他们。”
皇夫微愣,抬眼看向身后跟来的寒江,用目光询问。寒江轻声道:“方才小殿下梦魇了。”
原来如此,皇夫抱着她回了寝殿,而后揉着她的脚踝给她擦药,温柔道:“别怕,父亲在呢。”
“嗯……”
皇夫给她盖上被子,用手一边拍她的背,一边哄道:“你烧了许久,要好好休息,现在再睡一会儿。爹爹守在你身边,你尽可安心,不要害怕。”
风临道:“一直在么?”
皇夫笑道:“我一直在,在你不害怕前,绝不离开半步。放心睡吧。”
风临抓住皇夫的衣角,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