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
“你们俩要去哪儿?”聂朱华打量着姜璞瑜问道。
姜嬉玉微微侧身将姜璞瑜大半身子挡在后边,乖巧地应声道:“小花园的腊梅开得好,我想和三哥一起去看看。”
聂朱华皱眉,伸手摸了摸姜嬉玉的脸颊:“冬天风寒,穿厚实些,我再让人给你们送披风来,看完了早些回去温习功课,璞瑜的功课一直没什么起色,该用心点。”
姜璞瑜乖乖点头:“儿臣谢王后提点。”
姜嬉玉怕王后觉得他俩去小花园赏腊梅是在懈怠功课,以后就不让她和三过多接触,便着急开口为他辩解:“三哥功课很好,今天齐先生还夸赞了他呢。”
聂朱华看了姜璞瑜一样,问:“真的?齐先生夸了三殿下什么?”
“是——”姜嬉玉顿了顿,“今天齐先生讲了陈国的工笔丹青,他说三哥的山水画很是生动,说他要成为大画家。”
“是齐先生谬赞,白姜山水美景数不胜数,有机会儿臣倒想游历一番。”姜璞瑜恭敬地答道。
聂朱华“嗯”了一声,又嘱咐身边的宫人将他俩看护好,转头走了。
姜嬉玉看聂朱华走远了,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你很怕王后么?”姜璞瑜突然出声问她。
姜嬉玉有些不好意思,辩解道:“母后对我的功课很严厉,我只是怕她觉得我贪玩懈怠功课,以后就不让我和三哥出来玩了。”
进到小花园里,姜璞瑜让宫人们在游廊外等候,他牵着姜嬉玉的手走到院子里。
手心温热,姜嬉玉仰头看了眼姜璞瑜,踮起脚伸手去摸他的头:“三哥你都这么高了。”小时候见他,那会儿他才十三四岁,瘦得跟猴一样。
姜璞瑜听她说完脸上泛起温和的笑,伸手捏起她的脸颊:“阿玉也长大了。”一阵寒风吹过,他把兜帽给她拢上,厚厚的狐裘披风将她从头裹到脚,只留一张白净圆润的小脸儿。
姜嬉玉去够枝头的腊梅,这一枝折完,又想去够更高的,披风一解,两手扶住树干,脚一蹬就要踩着树杈去够,姜璞瑜见状赶忙拦住她。
“你踩在我背上去够,树干太细,你攀上去会摔下来。”姜璞瑜蹲下身,拍拍肩头示意她踩上去。
姜嬉玉脸颊发烫:“够不着就算了,怎么还能踩着你,又不是小时候了。”她嘟囔着,把三哥拉起来。
姜璞瑜笑笑,看了眼她方才想折的那枝腊梅,轻轻一跳,拉扯着树杈将那支腊梅折下递给她。
姜嬉玉伸手接过,弯起眼睛:“三哥你真好!”
姜璞瑜又揉揉她的脸:“以后想要什么,就让宫人去找,你是玉公主,要学会使唤人去做事,万不可使自己涉险。”
姜嬉玉低低地应了一声,看着手里的腊梅出神。
她并不是生来就是尊贵的“玉公主”,哥哥生病前,她一次都没见过王后,聂朱华对她来说,只是王后,对于聂朱华是她“亲生母亲”这个身份,她很陌生。
在十一岁前,姜嬉玉有且只有一个贴身近侍,那是个老嬷子,从十几岁就入宫为奴,直到死去,老嬷子没有名字,或许是不愿意讲出来,姜嬉玉就唤她阿嬷。
以前三哥不会说这些话,她第一次见三哥的时候,就是在她那间小小的院子里。
三哥偷溜出去祭拜生母,从她那间偏远的院子翻墙进来,他以为这是一间没人住的废弃院落,攀上墙头才看见坐在石阶前的她。
想起阿嬷,姜嬉玉有些出神,姜璞瑜站在一旁也没有打扰,只给她裹紧了披风,两人在这方小天地得了片刻难得的宁静。
“呵!这里还有人住呢?”姜璞瑜吓了一跳,眼前小小的姑娘正睁大了眼睛,迷茫又好奇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怎么住在这里啊?”
“阿嬷阿嬷!”
小姑娘大叫起来,姜璞瑜怕她引来宫人,把他偷溜出宫的事情捅到白姜王跟前,他出身不好,已经备受嫌恶了,再被人揭发不受宫规,更是雪上加霜。于是赶忙捂住她的嘴。
“殿下,殿下怎么了?”一个两鬓花白的老嬷子从屋子里走出来,还揣着一个扫把,似乎正在屋子里打扫。
“殿下?”姜璞瑜的眉头扭曲起来,“你是父王的孩子?你是个公主?”
姜嬉玉看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反驳,她也知道公主不该住在这间破烂的院子里,于是身子一扭,把头埋在老嬷子怀里。
老嬷子见眼前人一身华服,腰间的佩玉又看起来价值不菲,料想到来人身份尊贵,又怕他是来欺负人的,便紧紧护住怀中的小人儿,抡起扫把往姜璞瑜身上招呼。
“这可是尊贵的公主,你、乱来可是要遭大罪的!”老嬷子咬牙切齿,尽力恐吓他。
姜璞瑜边躲边退,几个闪身进到屋子里。他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老旧发霉的房梁,表皮剥落又蛀虫的窄床,床上的被子陈旧发白,屋里家具简单,桌案上摆了几本泛黄的书册。中间的圆木桌上,摆着几个碗碟,菜已经吃完了,但看汤底像没什么油水的样子。
“公主的闺阁,你一个男子闯进来做什么!”老嬷子把姜嬉玉护在身后,举起扫把又要招呼过来,姜璞瑜赶忙退出屋子。
姜璞瑜低下身,看着从老嬷子身后探出来的眼睛,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姜、嬉、玉。”她说。
“怎么写的?”他要去内务阁查一查,到底是哪个卑贱之人的女儿被扔在了这里。
小姑娘摇摇头,他意识到不对,问:“你不识字?”
老嬷子叉起腰,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殿下以后要去大思院读书的!”
姜璞瑜直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后来他去内务阁打听了一下,当看到名册上姜嬉玉和那位大殿下的名字并列时,他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他看着大思院里坐在最中间、最大书桌上、被众人簇拥的青年,看着宫宴上紧靠着白姜王、和众人觥筹交错的大殿下,看着王后带着切切目光望着的储君,脑子里总会想起坐在石阶上望着他的小姑娘。
后来他经常过去看她,带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以及不算名贵的水果和茶点。其实那些都是内务阁分给各院的王子公主们后剩下的,他生母身份卑贱,他在前朝后宫都无依无靠,自然该吃旁人不要的。
但姜嬉玉却觉得他很能干,能弄来好多她没吃过、没见过的好东西,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夸赞他厉害。
他教她读书写字,把他在齐先生课堂上的见闻都告诉她,把自己对于史册和社稷的见解也都告诉她。
姜嬉玉听得很认真,这是宫中唯一认真听他说话的人。
再后来,一切都如幻影一般。大殿下病危,王后终于想起被自己扔掉的女儿,于是,坐在大思院最中间的人变成了她,宫宴上紧挨着白姜王的人也变成了她。
只是王后不喜她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总让她抬起头来。
他坐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王后皱着眉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努力地抬起头。头冠应该很重,他看着她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
她不经意间回头看到了他,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看着他笑起来。
宫宴上灯火通明,他看见她的眼睛很亮很亮,就像度了一层水光。
“把腊梅带回去插在水里,会保存地久一些,”姜璞瑜嘱咐着,却又自嘲地笑出声,“我忘了,你院子里种了好多腊梅。”
“可这是三哥摘的呀,”姜嬉玉把腊梅凑到鼻子前,狠狠地嗅了一口,“比别的腊梅香!”
姜璞瑜揉揉她的脑袋,给她又拢了一下披风,伸手摸摸她的脸颊,让她赶快回院子去。
姜嬉玉回到承阳殿,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挑了个喜鹊登枝的花瓶,把里边的玉兰拔出来,挤到别的瓶子里,叫彩云盛了一些水,把腊梅插上去了。
“阿月呢?”姜嬉玉在院子里找了几圈,没见着人。
“在后边打扫,”彩云把腊梅上光秃秃的枝丫修剪干净,“她身子虚,但是个子高,我就让她去剪剪树枝,顺便打扫地面。”
“把她叫回来吧,外边可太冷了。”姜嬉玉道。
阿月被叫进来,穿着云裳阁裁来的合身宫装,很是俏丽。就是脸上白得没有血色,瞧着太冷清了。
姜嬉玉把腊梅瓶凑到阿月跟前,阿月太高挑,她得举着手。
“阿月你闻闻,香不香?”
阿月凑近嗅了一口,点点头。
姜嬉玉拿起瓶子左右摆弄,又把阿月拉着坐下来,把腊梅瓶塞到她手里。
美人配花,可真是赏心悦目。
姜嬉玉满意地感叹,却见阿月别过了脸,垂眸看着地毯。她从梳妆台上取来胭脂,用手指抹到阿月脸颊上,脸颊有了血色,但嘴唇还是苍白的,她又取来口脂,内务阁新送来的那一盒,说是加了红梅花瓣。
她把口脂抹在阿月嘴唇上,阿月睫毛很长,又垂着眼,一颤一颤的,像蝴蝶不安地扇着翅膀。
阿月眉色淡淡的,即便抹了胭脂和口脂,看起来也清冷地像一碗白水。
姜嬉玉捧着阿月的脸左看右看,蹙眉自言自语:“胭脂抹多了?刚才明明没有这么红呀。”
阿月却又别开了脸,喘了口气。
“阿月,我想给你画个像。”
姜嬉玉叫彩云取来纸墨,让阿月摆好姿势坐好,在画布后一笔一划认真勾勒着。
阿月总是垂着眸,不肯看她,可是阿月的眼睛最为漂亮,姜嬉玉总得一遍又一遍重复:“阿月,你看看我。”
“殿下,这不像是阿月啊。”彩云看着画布上的人像,除了和阿月一样都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剩下没一个地方像的。
姜嬉玉皱起脸看着自己的画,除了腊梅像样点,确实一塌糊涂。
“那还是叫画师来吧。”她丧气地说,俯身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袖袋里突然掉出来一个物件,在画布上滚了几圈,沾上了点彩墨。
是俪夫人送的琉璃坠子。
她把坠子擦干净,在彩云跟前比划了两下,正巧彩云今天穿的也是桃花样的衣裳,就把坠子挂在珍珠链下边,送给了彩云。
彩云接过坠子,在铜镜前摆弄了几下,欢喜地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