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珠番外二
她在院子里忙活,自从她开始种果子以后,阿叙就陆陆续续带了好多各种各样的种子给她。之前他们住的屋子后边的空地已经种满了花果,阿叙就又找了片空地。
院中的面具人正在她指挥下忙活着。面具人是由阿叙使法术幻化而来的,因为天罚的原因,月婪族的族人日渐凋零,人手不够,只得靠法术变幻工具。
因为种出来的花草树木还有瓜果都不会凋零,所以得及时采摘,不然新的种子就没有地方种了。这几日有新的果子成熟,因为结的果子晶莹剔透,里边生长的纹路像雪花,所以她给起名叫雪珍果。
这里的水土种、和人间不同,所以她也分辨不出来果子到底是不是成熟了,阿叙时常会到她的果园里转悠,有时就会告诉她哪一片的果子已经熟透。
不过阿叙偶尔会撒谎骗她,上回告诉她那一片长得方方正正的金黄西瓜成熟了,她摘下来切开,尝了一口金黄的果肉,清甜可口,便叫面具人把果子摘下来分给外边的月婪族人。
谁知道那三舅姥爷吃了几个后,原本小巧的孩童般的身体瞬间就长成了清俊的青年,气得他半夜闯进阿叙的房里要说法。
“阿叙!你这个小兔崽子!你给我送的什么果子——哎呀呀呀!小珠儿、阿叙你——”
阿叙皱起眉,面露不悦,起身穿衣,又把一同起身还想伸头凑热闹的她按回去,拿被子从头裹到脚。
窗台边照明的宝珠光辉熠熠,她屏气凝神,却听不见外头的交谈声。
不多时,阿叙开门走了进来,脱去外衣又躺了回来。
“三舅姥爷他说什么了?那果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她一连串地发问,嘴上又抱怨,“都怪你,那果子是不能吃的,你还骗我分给大家,怎么办我也吃了,那我岂不是要变成老太婆?”
阿叙把她从被子里翻出来,伸出手指头捏捏她脸颊:“那果子对你没有效果,嗯旁人么,顶多就是多长一只手,皮肤变成黑炭色什么的,过几天就好了。”
她低低的“嗯”了一声,过了会儿又不放心:“你下回可不能骗我,不能吃的果子可别让我摘了。”
阿叙笑起来,狐狸眼睛弯弯的,妖冶而锐利的面容瞬间就柔和了。
她一看阿叙这么笑,就知道他心里又在想鬼点子,伸手把脸颊上的手指拍开,翻了个身不理他了。
阿叙又把她翻过来,两只手都伸出来捏住她的脸颊:“小珠儿可真是脾气渐长了,外头的人见到我话都不敢多说,你还敢跟我顶嘴。”
两人闹了一会儿,阿叙拥住她拍着背哄她睡觉。
“三舅姥爷为什么非得化成一个小孩子的模样?”她睡不着,就找了点话问他。
阿叙想了想,道:“三舅姥爷年轻的时候下山在人间待过一阵子,那会儿他刚过天罚,法术还没恢复,去人间本来是想找一位隐居仙人的,不巧撞见了个年轻气盛的除妖师,一定要制服他,就给他贴了个削减法术的符咒,他就被迫变成小孩子的模样了。”
“不过后来他法术恢复了也没变回来,跟着以为收归了他的除妖师走南闯北,唔,大概有三十多年吧。”
“后来有一次他回了趟月婪,再去人间的时候,发现除妖师碰上寻仇的大妖怪受了重伤,已是弥留之际,除妖师留着一口气等他回来,撕了他的符咒,放他自由。”
“后来他回来,也还是那副小孩子的模样,一直就没变回去了。”
“他将除妖师的肉身带回来,安放在归期林,那具肉身就变成了花朵的养料不过我说留着肉身有什么用,庸人自扰。”
“嗯不能把除妖师的魂魄放在别的肉身吗?”她问。
阿叙笑了笑,道:“天地有道,万物有纲,人的寿数在天道轮回之中,你把他的魂魄夺走,即便他能强留人间一时,也会碰到诸多劫难,迫使他重新回到轮回之中。”
“那不能在除妖师轮回后重新和他相认吗?”她问。
“他的灵魂在这一世变成了除妖师,可下一世也许会变成厨子、樵夫、小摊贩,他在这一世是人,下一世也许就是小猫小狗小牛,每一世的经历都会使他成为截然不同人灵魂只是一张白纸,由不同的人执笔,画出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的,不可能重新来过。”
“所以除妖师死了,就再也不会有这个人了是么?”
“嗯,”阿叙的声音很低,“除非有别的法子把他带到轮回之外。”
“哦。”她应了一声,觉得眼睛热热的,又吸了吸鼻子。
阿叙伸手把她脸上的泪珠抹干净,又笑她:“我本想着讲个睡前故事来着,这么看来你是睡不着了。”
“下回你讲些好故事吧。”她闷闷地说。
“好啊。”阿叙揉了揉她的脑袋。
她把面具人采摘下来的雪珍果分到不同的篮子里,指挥他们送到外边,分给三舅姥爷他们。
面具人捧着篮子正有序地移动着,突然身形一晃,瞬间化作一缕灰烟,篮子摔落,雪珍果滚落一地。她正蹲下身收拾着,心突然狠狠一跳,想起了什么,起身赶紧往回跑。
一推门,她见桌案上剩下写了一半的文书,阿叙仰面倒在地上,面无血色,心口处破了一个大口子,正在股股冒着黑气。
“阿叙!”她哭喊了一声,伸手捧着他的脸。
他看起来脆弱极了,被她唤醒微微睁开眼,动了动唇似乎想笑一笑安抚她,唇角还没上扬,眉头就皱起来,低低的□□了一声,又昏死过去。
她跑出门,想去叫人,却不知道喊谁来,她从没走出过这个大宅子,面具人也消失了,她站在空阔的院子里,四顾茫然,急得哭出了声。
门廊恍然出现一个人影,正往这边赶来,是季先生。
她不知道季先生的来路,估摸着也是位厉害的神仙,最近一段时间总找阿叙说事,他一来阿叙就不让她待在书房里。
季先生看见她在院子里呆立着,面上挂着没抹去的泪珠,神色一怔,立即反应过来,急匆匆地往屋里走。
她本想跟着进去,却见季先生手一挥,把门重重地关上。她就坐在屋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撑着脑袋,门里边隐约传来阿叙很低很低的声音,以及季先生隐忍的争吵声。
她静静地坐着,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方世界的外来人。
过了许久,门打开,季先生走出来看了她一眼,又停住脚步,回头冲房门里道:“月婪被天罚以后,这几百年来你是唯一一个有能力飞升仙道、改变月婪命运的,你撑不了多久,难道要濒临羽化才动手吗?!”说罢,季先生转头愤然离去。
季先生的语气有些可怕,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匆匆跑进屋子里。
阿叙又坐回了桌案前,方才未完成的文书被他放在了一边,现在正翻看着一本又厚又破烂的古籍。
“阿叙”她唤了一声,却不知道说什么,踌躇地站在原地。
阿叙转头看着她,脸上挂起温和的笑:“我没事了,不过法术暂时不能用,那些果子等几天再送出去吧。”
她张了张嘴,想问他的身体是怎么了,想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好,又想问他把自己接到这方世界是不是为了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问出口,像个缩头乌龟,转身逃走了。
阿叙低头看着古籍,古老的文字透露着冰冷的残忍。
雪珍果还是没能送出去。阿叙的身体稍微好些的时候,捏着她的脸左看右看,问她是不是不高兴,她当然否认,阿叙看了她一会儿,说要带她出去玩。
她瞪大了眼睛,很是不可置信,因为阿叙曾说外面很危险,一向不让她出去。
这幅样子又把阿叙逗笑了。
两人下了山,山脚处起了很大的雾气,伸手看不见五指,阿叙拉着她,起手念诀,地上很快闪烁起光芒,雾气瞬间消散。她回过头,只见原本的青石板阶梯忽然变成了郁郁葱葱的密林子。
“这是月婪的仙阵,”阿叙解释道,“月婪族早年还与三界互通的时候,很多妄求成仙的修道人和妖怪会拿月婪族来炼丹求道,我们的祖先为了保护族人,修行了特殊的仙阵与世隔绝。”
“月婪的仙阵很厉害,神族都解不开。”阿叙看她很配合的露出一副十分惊叹的模样,又忍不住笑出声,摸了摸她的脑袋。
两人一路走到闹市区,许久没来人间,她有些怯怯的,双手紧紧地拉着阿叙的衣角,阿叙看她害怕,就伸手紧紧拉住她。
她左右张望着,看着来往路过的行人,街边摊贩,店里忙活的伙计,他们的言谈举止、神态表情、穿衣打扮,是似曾相识又绝然陌生的。
“小妖怪,你是八百年没见过凡人了么,把人脸上都盯出窟窿了。”阿叙两指捏出她的脸颊。
她双唇被挤到拱起来,嘟嘟囔囔地抗议:“我好久好久没回来,当然、当然不熟悉。”
她这幅样子看得阿叙心里微动,亲了一下她的鼻尖,笑着放开了她。
阿叙带她来到一家饭馆,点了几个招牌菜。她撑着头,听着周围的客人或是高谈阔论,或是闲唠家常,很热闹的样子,不知怎么的,觉得鼻子发酸。
“鲜汤芸豆蹄花来咯——”
她咬了几口炖得软烂的嫩肉,许久没吃到这般烟火气了,忽的又想起了乐水村,不是富贵村子,婶娘家一年也就吃几回肉。
“好吃么?”阿叙问她。
她点点头:“你不吃吗?”,随即又反应过来,“啊,你是神仙,应该不会吃这些。”
阿叙这会儿脸上没了笑意,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绣花袋子递给她,她接过来看了一眼,里边是一把碎银,底下还有几个大金坨子。
“我去花市上买点种子,你先吃着。”阿叙说完起身离开了。
她环顾四周,虽说初回人间的不适感已经没有了,但一个人坐在这偌大的酒楼里难免有些怯生,但一想到阿叙就在这里,心里那点怯生又被压了下去。
吃饱喝足,她带了几个卤鸡腿和卤牛肉,想着回去带给长生尝尝鲜。长生近日里不常来找她玩,听说他功课很好,有望精进,最近正加紧修行呢。
她走出酒楼,看着茫茫人海和望不到尽头的街市,一时间有些茫然,她沿着街市走,看过了卖灯具的、卖包子小粥的、卖瓷器的,就是没看见卖花草的,许久找不到路,她有些着急了,在街上乱窜,越走越心急。
“婶子你、最近的花市在、你知不知道、哪里”她找着一个面善的婶子,说着颠三倒四的话,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哭腔。
“花市?咱们这没有花市,小姑娘,你是不是走丢了?我带你去报官。”婶子很热心,给她指路,还要带她去官府找官老爷。
她摇摇头,泪水夺眶而出,在大街上一边跑着一边不住地念叨:“花市,怎么会没有花市呢?”
她跑了好久,跑到天黑,累得瘫坐在街边,此处民风淳朴,有热心的客栈老板娘好心收留她,听她一直念叨“花市”,以为她是个痴儿,说明儿一早要带她去道观瞧瞧,是不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智。
她累得心力交瘁,摇摇头什么都没说,捏紧绣花袋子,目光呆滞地往前走,前路一片黑茫茫,她觉得自己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客栈的老板娘喊了她几声,见她恍若未闻,里边的伙计着急忙慌地叫了几声,老板娘进屋查看,等忙完再出屋子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人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穿过了几片林子,几个村庄,只要前面有路,她就一直走,鞋底都磨烂了,露出白净的皮肉,皮肉也被磨烂了,血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冬雪茫茫,春雨霏霏,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穿过一片大雾弥漫的丛林,路过翠绿的江水边,临江的亭子里站着一个人,一身青墨的长衫,低着头,看着湍急的江水,面上没什么表情。
她驻足呆愣了许久,混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大脑突然醒过来,瞬间就跑过去,一把环住他的腰身。
阿叙惊讶地转过身,把埋着头的人儿捞起来,看着她满面风霜,喉咙像被哽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珠儿?”他伸手把她满是泪痕的脸擦干净。
她哭得喘不过气,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身。阿叙心疼极了,想去梳理她凌乱的头发,但手抖得不成样子,怎么也理不好,只好把她拥在怀里。
“我没找到花市,对、对不起,”她胡言乱语颠三倒四,伸手把绣花钱袋还给他,“都在这里,一个碎银子都没丢。”
“傻珠儿——傻珠儿——”阿叙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情绪翻涌,心像裂开了一个口子,他低头,吻上了她。
“我不傻,”她难得地反驳他,“我知道你没有熬过天罚我知道我本来的用处,你要什么都拿去吧,我不想看到你死去。”
阿叙捧起她的脸:“你会死的,以后就没人种果子了。”
她笑起来,脸上还带着泪:“长生喜欢我的果子,没有我,他会帮我打理果园子的。”
没有我,你也舍不得丢下那些果子啊。
阿叙带她回了泠月山,又回到了那间熟悉的屋子,她很高兴。
季先生等在书房,见到阿叙回来的时候明显松了一口气。阿叙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她看到不止他心口冒着黑气,整个人都如同干枯的老树,透出死气来。
“珠儿,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阿叙问她。
她仰起头很认真地想了想,她想长生好好打理她的果园子,想阿叙可以飞升成仙,想月婪族可以改变世代接受天罚的命运,想乐水村永远不会大旱,每年都能结出圆润饱满的果子,想婶娘一家都能长命百岁。
“我想换一张好看的脸。”她道。
阿叙摸了摸她的脸,说好。他摆好颜料彩墨,在白纸上作画描绘,很快就绘出一幅美人图。
她站在一边给他磨墨,像往日一样,仿佛今天只是好平常的一天。
“真好看啊。”她赞叹道。这是阿叙第一次在她面前正经作画,往日里他只会在她识字的字帖上画些稀奇古怪的飞禽走兽,还会在她责问他的时候,一本正经地解释他画的是哪一种远古的大妖怪。
若仔细观摩画上的美人,会发现眉眼都是和她相似的。
阿叙打来水,给她仔细清理双脚上的血污,为她擦身净体,换上华丽的衣服,坐在没有使用过的梳妆台前,为她新换上的美人脸描眉,像人间寻常的夫妻一样。
她恍惚想起自己当初是坐着大花轿子被抬进地仙庙的。
古籍翻开,显出里边奇怪的符文。她躺在床上,阿叙喂了她一碗水,喝了就会睡去,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许久之后,她感觉到有人把头枕在她的心口,一颤一颤的,好像在哭。
冰冷的刀尖划开她的心口,有人将手探入,取出了她的心脏,密不透风的黑暗袭来,这一次,她彻底沉睡过去。
“所以除妖师死了,就再也不会有这个人了是么?”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