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皆为汉土
耳边灌满了惨叫与嘶喊，温热的液体顺着刀柄流入手心，身体像鼓风机一样剧烈喘着。
赵破奴感受到力量在流逝，手臂在疲软，动作在麻木。
不仅仅是他。
霍去病所部人马，皆是如此。
校尉高不识癫狂大吼，发丝间汗如雨下，同为匈奴降人的仆朋左臂中箭，仍用右手死死攥着刀柄。
挡我者。
皆为仇寇！
手臂抬起、下劈、抽回，用尽全身力气砍死眼前一切来敌，机械般的杀戮，求活。
但敌人好像无穷无尽，砍倒这一个，下一个面露狰容的便接踵而至。
气力不济者，弯刀带着恶风转瞬便至身前，随着痛呼声响，被打落马下，滚滚铁蹄交错，再也没了生还的可能。
生与死的界限，在此刻无比模糊。
所有人心底都止不住在想：‘死了，要死了！’
砍倒一个敌人又来一个敌人，面对无穷无尽的敌人时，他们不止一次在脑海闪过：‘真的要死！’
但是。
没人软弱，没人后退！
没有一个人！
因为在他们视线前方，永远有一个勇往直前的男人，他好似不知疲倦，不知强敌为何物。
他的眼里，只有狭路相逢勇者胜！
长枪在舞动，战马在狂奔，霍去病在神挡杀神！
主将无双，万人紧从，两万骠骑从东打到西，还在一直往西，他们凿穿了休屠部，还想凿穿浑邪部。
可是。
太难了。
这太难了。
人数上的巨大劣势，正在一步步吞噬他们士气、体力，乃至是胜算！
他们此时在往前，一直往前，但所有人都留意着背后，那里，是援军的方向。
而援军，被拖住了。
死亡与兵败，不知哪一个会先来……
“殿下。”
山脊处。
李陵上前一步，他的军事素养高于刘据的临阵磨枪，看出形势渐渐不利，低声劝道：“殿下，我们得往后退！”
他说的很严肃，很认真。
可刘据没回话，只静静盯着前方战局。
退？
往哪儿退？
局势不利往后退，等此处大败，难道他还要顺着河西走廊一路退回长安哭鼻子？
还是说，来了一趟河西，真就是过家家？
士卒们在下面打生打死，都在拼命，他这个大汉太子，却要被人护着先逃命？
刘据有自知之明，让他大公无私，他做不到。
让他舍己为人，也有点难。
可此刻。
即使抛开太子的身份，刘据自问，他眼下也委实没有理由、没有勇气转身就逃啊！
贪生怕死简单。
可事后如何面对汉家将士，如何面对死不旋踵的霍去病，如何面对他刘据自己！？
都面对不了。
所以。
刘据拉住缰绳，平静言道：“立大旂。”
战场太嘈杂，身侧的李陵没听清，“殿下说什么？”
“孤说……”刘据转过头来，对着李陵，对着卫伉，也是对着四千太子亲军，正色道：“立起孤的龙旂！”
龙旂（qi）
又名龙旗，代天子，征伐将帅之旗！
李陵忽然意识到太子要做什么，眼中显出慌乱，连忙道：“殿下，两军交战，刀剑无眼，一旦您……”
“李舍人！！”
在这山脊上，马背上，数千双眼睛注视下，刘据突然大怒，音调陡然高昂，“孤说立龙旂，你要抗命不成！”
刹那间。
战场的喧嚣好似排除在此地之外。
第一次见到表弟这般大怒的卫伉手足无措，想上前调和，可嘴巴怎么都张不开。
被正面质问的李陵更是气血上头，一口气从胸腔憋到脖颈，憋的他青筋暴起。
憋的他知道殿下意已决，遂将一腔战意倾泻而出，咆哮道：“殿下若战，臣请执旗！”
“好！”
刘据回转马头，看向身后亲军，高亢的声音在山间回响：“孤要冲向战场，尔等何去何从？”
从羽林军抽调组成的太子亲军，皆是骁勇善战之辈，本就被山下厮杀激的浑身发烫。
而今太子这般问，他们会如何答？
唰！
利刃出鞘，杀气冲天，看向刘据的每一双眼睛都饱含炙热与沸腾，“我等，莫敢不从！”
随即。
外披赤色袍服，头戴红色羽翎，在战场上十分醒目，又必然会吸引所有人目光的一支军队，参战了。
他打着龙旂，垂旒在空中迎风飘扬。
黄底黑龙是那么刺目！
以至于每一个落后于他、看见他的汉军，都心头大震，惊见骇闻，那是……太子龙旗！？
“向前！”
刘据完全不惜马力，高速狂奔中，大声令道：“向前冲锋，让每一名将士都看到旗帜！看到太子在冲锋！”
“告诉将士们，孤与他们同在！”
“斩将夺旗者，赏千金，封关内侯！生擒敌酋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旗帜带来的效用是巨大的，凡是看见龙旗的汉军，无不士气大振，重赏之下，作用也是显著的。
两者叠加。
刚刚还力竭之人，忽然不知怎的，就有了余力。
尚有余力者，突然便力气大增，一刀将对面僵持的敌人砍倒。
从龙旗处始，这类影响快速扩散。
休屠部死灰复燃的那点气力，转瞬便被镇压下去，正在奋力厮杀的李广等人也注意到这一点。
转头一看。
顿时看见那正直插战场中心的龙旗。
一时间，张骞瞠目结舌，公孙敖更是吓出一身冷汗，两人目露惊恐，殿下怎会在此！？
随即，两人便不在纠结这个，而是喊出了相似的命令，“快！向龙旗靠拢！”
“冲，往前冲！”
太子殿下今天要是折在战场，拿下河西之地，他们也是罪人！
三位大将，两位都做出了相同举动。
唯有李广。
他看见龙旗前冲时，也是大惊失色，急忙便要靠拢，可再一细看，却见执旗之人是自己孙子。
李广那根搭错的筋再次犯病，不惊反喜，不急反笑。
“哈哈哈哈！”
“好！”
“是我李家的种！老夫孙儿在，太子无虑！”
大笑之后，他提枪前指，趁着士气大胜，高喝道：“冲锋！击溃敌军！”
冲锋，冲锋，所有汉军都在冲锋。
而苦苦坚持的休屠部，终是要坚持不住。
松散的阵型再次面临危机，那是由一杆龙旗为锋，至少四万骑兵为身的破阵之矛！
轰隆隆。
轰隆隆。
闷雷般的马蹄声重新震颤大地。
跟着龙旗冲锋，跟着当朝太子冲锋，每一个人都在兴奋，在狂热，肾上腺素在飙升！
千言万语，都化为了那一句承诺：
“斩将夺旗，赏千金，活捉敌酋，封万户侯！”
“封万户侯！！”
万人齐啸，声震九霄。
龙旗下，身处战阵之中的刘据再难掩激昂之情，猛地抽出腰中剑，斜指向天。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冲锋！”
下一瞬，好似在为落入西山的太阳送行，天地之间，只余下那两个不灭的汉字，久久不散。
“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