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青山缭绕疑无路
小路登阶而上,两侧侍卫面容肃穆,影影绰绰的光影下,像是一尊又一尊威压的雕像。
暖阁内烛火通明,从素纱窗上透出煌煌暖橘色光芒,少年蹙眉抬眼望,心中仍是挣扎,正当他要步上白玉台阶的当口,却被自己的随身近侍轻轻拦阻。
“爷,您可想清楚了,话一出口,覆水难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被知晓,恐怕您往后在前朝后宫都没现在舒坦……”,讷尔图出身蒙古贵族,自小养在紫禁城,跟随十四阿哥身边陪读练骑射,十几年交情,名为主仆,实则心腹挚友,小主子纠结什么,岂有不知的道理。连连规劝了许多日,只忧心他是年少冲动,赌了前程性命去蹚浑水到底值不值。
少年冷不丁被人拦住去路,微有些嗔怒,待回头瞅见讷尔图愁云满面,倒忍不住笑出来,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不妨事,还巴图鲁呢,胆儿小得跟耗子似的。”
江南的阴雨天让京城贵客微感湿寒,所以内监打从下午就在屋角点了薰笼,燃着以松柏、龙脑调制的宫香,暖阁内弥散出清韵醒神的香意。
“愣着干什么,坐吧……”
皇帝盘着一条腿倚坐在窗边软塌上看书,见小儿子进门请安,眼睛依旧没从书卷上移开,只略略挑了挑眉,让太监搬了花梨木圆凳坐在下首对面。他年过五旬,膝下子嗣兴旺,朝野内外事务又繁忙,有时顾不上,甚至记不得谁是谁,今儿能主动问起这儿子的功课学问,还是托赖前阵子来谢恩的内阁学士佟法海夸了几句,要不然都不知他成日在外头野什么。
“你师傅前儿来面圣,说你仁义心实。旁的人都趁着下江南游山玩水,拉拢朝臣,难为你还能惦记替他洗冤屈,着实让朕刮目相看。其实朕心中何尝不明白他是被冤枉的,这人从小性子耿直,做不出那种腌臜之举,只不过此案涉及宗室黄带子,个中利害牵扯甚多,所以即便是朕,亦要徐徐图之……”,皇帝律己甚严,过午不食,此刻只进些清淡汤羹,他特意选在蓬莱阁而非正殿召见,就是不想太过拘谨,有点子父子闲话家常的意味。
“儿子年纪还小,能替皇阿玛分忧,跟着兄长们历练,就已心满意足。时时怕自己学识浅薄,言行粗陋,丢了皇家脸面,故而不敢妄自结识朝臣。此番查案,能从赫贝勒尸首上查出端倪,还是因为行船无聊,在民间书肆中寻了几本奇案来打发闲暇,结果误打误撞参透玄机,纯属瞎猫碰耗子,并非儿子聪慧。还有,儿子不该乱瞧闲书,耽误学问功课,还望皇阿玛恕罪!”
虽然皇帝有心和儿子闲聊天,可君父君父,是父亲亦是君主。从小到大,当了十几年庶子,每每被教诲太子才是储君才是嫡,不可傲慢骄纵,安分守己乃是立命之本,谁还敢轻狂不知底厚天高。所以纵然被夸奖,少年却不敢居功,诚惶诚恐小心翼翼,还故意透露出偷看民间闲书的错漏,为的就是让皇帝拿点子把柄,不要觉得自己太过精明缜密,生了芥蒂之心。
“就知你荒唐顽劣,学问功课都没长进,就有闲暇耽于村野闲书打发光阴了?哼,这次也算是将功补过,回去静心抄几篇策论,择日拿与朕校考。”
托此刻龙心愉悦的福,不咸不淡骂过几句后,此事就算揭过。窗外夜色渐浓,掌事太监梁九功捧着红漆雕龙大盘侍立于格栅外,高高几摞都是从京城递过来的折子。眼瞅着今夜又难安寝,皇帝掐了掐眉心,挥手打发儿子离去。
谁知十四阿哥才起身,垂眸思量片刻,却一撩衣襟跪了下来。皇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郑重弄得也颇怔楞,观瞧了半晌,见他神色恭谨,猜测定要事禀告,忙抬手挥退了左右,命其直言不必藏掖。
“三月二十九,逢儿子在杭州小瀛洲清心别馆值夜巡查,曾在亥时左右遇见太子哥哥在松涛听风的石林中私会浙江按察使,想着太子哥哥公务繁忙,面见朝臣必有要事相商,故而没敢上前叨扰。可就在要退下的时候,无意中听闻……,听闻太子哥哥说在京城南苑修造了新园子,如今银钱上略感捉襟见肘,户部还哭穷。
按察使大人献了计策,说户部使不上力,但江南富庶,地方官素来就怕山高水远,不能时时在京城贵主儿面前伺候。若太子哥哥能给他们点好脸色,江南官员必定受宠若惊。届时,不费吹灰之力,必定有大把珍禽异兽、名贵花木,古玩奇石,乃至绝色佳丽都源源不断送入京城。太子哥哥素来坦荡磊落,修造园子也是一片孝心,儿子不敢轻易置喙,也就没能及时禀告。可近来惴惴难安,总觉着此事关乎民生大计,左右思量之下不敢欺瞒,故而今日决意如实上奏,还望皇阿玛恕罪。”
暖阁内陷入诡异的寂静之中,仿佛万物都失去生机,皇帝沉吟不语,神色上瞧不出喜怒,可眸光却渐渐晦暗。他指尖婆娑茶盏,心中犹如江河翻涌,太子是自小被他亲自抚育,寄予厚望的嫡子,将来整个江山予之托付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现在就能袖手旁观,任其呼风唤雨,胡作非为!
皇帝微微抬了抬眼眸,冷眼观察着跪在地上的十四阿哥,这儿子出生时,诸兄长皆已长成,而弟弟十五阿哥是五年后才出生,相当一段时间,自己都把他当垫窝的老幺。如今再打眼看,少年身量修长,谈吐有度,早已不是围着炕沿转的稚儿,谁能知晓他方才所禀告的太子隐秘,又藏没藏着私心呢?
但帝王毕竟执掌朝堂数十年,虽然心怀疑云,又本能的维护偏袒太子,却并不老迈昏聩,仍能清醒地判断出是非对错。太子在京城南苑悄悄修造园子,豢养珍禽异兽,纳妾续婢不知节制,甚至在江南仍大肆搜刮女子,威逼户部侍郎的事情,也早有御史奏报多次,十四阿哥所言并非空穴来风。且看这孩子年纪尚小,就算生了僭越的心思,上头还七、八位年富力强的兄长,远远轮不到他来陷害太子谋权势,估摸就是胆小扛不住事儿,忍了一段时日终于肯来奏报。
思及此,皇帝长叹口气,面色缓和过来,虚虚伸出手将十四阿哥扶起,叮嘱此事莫要声张,以免朝中打草惊蛇,说罢,便挥手将他遣退。
待人影走远,皇帝却拿起手边砚台,狠狠砸向薰笼。天子喜怒不形于色,纵是亲儿子,也无法轻易窥探他的情绪,十四阿哥并不知方才和颜悦色扶自己起身的父亲,胸中怒意早已澎湃汹涌,多少朝臣将面临劫数。
只要在位一天,就没有皇帝不忌惮结党营私这件事。尤其是年岁已高的君主,眼前却晃着野心勃勃、跃跃欲试的太子,仿佛一举一动都在催促着他龙驭宾天,江山易主。人心不足蛇吞象,京城百官还不够他拿捏,如今竟把手臂操控到江南,真当自己垂垂老矣吗?
“梁九功,传朕旨意……”
皇帝抬手唤过内侍,命他连夜传旨召见心腹朝臣,彻查江南官员是否暗中勾连东宫,除金玉珍玩等贿赂之物外,尤要严查谁斗胆将家中女眷进呈给太子,妄图以美色攀权附势,全部如实奏报,等回京后一一清算!
至于自己亲自册封的按察使,暂先按兵不动,任他得意忘形,待罪证做大坐实后,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当今天子自亲政以来,手段雷厉风行,眼中从不揉沙,不过短短数日,就已在明里暗里将江南大小官员摸个底儿掉,他就像是个伺机而动的好猎手,太子面前未露半分声色,却以修造河道不利、贪墨赈灾银两、欺上瞒下鱼肉乡邻等罪名,大刀阔斧将牵涉其中诸官员纷纷送京查办,其中不乏自南巡来竭力逢迎讨好之辈,真真是打了个措手不及,实在是想破头都弄不明白,前阵子变着花样儿媚主,眼瞅着升官在即,何故瞬息就风云了色。
小少年这阵子比谁都听话,任凭外头搅个天翻地覆,他自是巍然不动,除了给皇帝、娘娘的晨昏定省,几乎连院门都懒怠出。
这当然不是他自愿画地为牢,大好春光被罚抄《策论》,又心知肚明皇帝正在气头上,谁会傻到出去当活靶子。晌午读了几卷书,这会儿百无聊赖,倚着窗口瞧雀鸟儿打架,修长食指尖儿挑起碧空色香囊,不时转一转,看月白穗子上下纷飞。
“爷,奴才觉着吧,您要是心中实在舍不下请咱们吃茶的格格,还是尽早筹谋,娶到家里踏实。虽说格格儿得选秀,可您琢磨啊,内务府总管凌大人是东宫贵主儿奶娘的亲丈夫,想在选秀里动点子手脚,还不易如反掌?奴才虽愚钝,可也明白宫里水深,格格眼下有家里护着,回头到了宫里当秀女,可比在江南好拿捏多了。完后您还得避嫌,帮衬不到她什么,多让人揪心啊,奴才想想啊,心里都没招儿没落儿的……”
十四阿哥的贴身太监小卉子将随身的包裹物什收拾妥当,这会子也踱着方步凑到窗前,将手挽在背后凝目远眺,一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壮怀气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思虑民生大计。
转动的香囊穗子渐渐停歇,啪嗒一下子又落回少年指缝间,他蹙眉乜眼将身旁小卉子上下打量,寻思他这太监大抵是疯了,回了京城要不跟内务府说再换个,“你要是闲着难受,就有点眼力见儿,把凉茶换热的来。要不把嘴缝上也成,没得皮痒天天揣测主子心思,我舍不下谁了?谁跟你说我要成亲了?再者,就算我成亲,娶谁轮得到你奴才置喙吗?滚滚滚滚滚!”
小太监机灵,猜测着是不是戳穿了主子心意,惹他害臊羞恼,赶忙出溜一下子跪在地上抱住少年的靴子,“爷,好主子,奴才错了,奴才掌嘴!奴才才几斤几两啊,就妄图给主子指手画脚,我自己掌嘴。咳,奴才也是想着给主子分忧不是,先前还费劲吧啦的跟人家锦云姑娘打听了格格的芳名,还说告诉您呢,现如今看是多余了……”
听他提起这茬,少年倒是笑了,动了动靴子将小卉子踢开些许,俯身探问,“她叫什么名啊?哎,丫鬟凭什么把这告诉你啊,你又耍什么阴招了吧?算了,你甭告诉我了,赶明儿个我自己问去……”
“借奴才十万个胆子,也不敢跟人家耍阴招啊,奴才就是说,格格送了茶叶,我们得回礼……”
忽听得屋外守门太监轻轻扣门,打断了主仆二人的笑闹,皇帝身边的内侍进来奏报,说宜妃娘娘受了潮热湿气,今日身子不适,皇上让传话给各位阿哥,晚间家宴先免了。
待送走了乾清宫内侍,小卉子起身将格栅帘子放下,嘴里又絮絮叨叨嘟囔,“宜主子素来身体健旺,昨儿还游湖逛园子玩儿得尽兴,怎么今儿就受了潮闷?难不成是船上湿气大?”
十四阿哥沉吟不语,忽听得小太监这几句闲扯,眸光微动,心思又活络了几分,“成了,甭废话。给我换身儿衣裳,宜额娘身子不适,我过去探望探望……”
宜妃居住在离蓬莱阁不远的凝香堂,临水而建,遍植白玉兰,远远望去繁花胜雪,落英袅袅。
坐在檐下廊椅上等了好一会儿,才有宫婢将接引,将十四阿哥请入内园。彼时宜妃才睡醒,穿着藕色绣桃花团寿纹的氅衣,倚坐在亭中喂鲤鱼,瞅见人了来了,眼角眉梢堆上笑意,“属你乖巧孝顺,听见信儿,没片刻就过来请安……”
“方才太监来奏报,说宜额娘身子不适,儿子心中实在焦急,这饭也吃不下,就急着过来,看看额娘可无大碍?御医诊治过了吗,是不是昨儿个游湖,船舱潮闷所致?”,小少年在亭中石凳坐下,句句额娘喊得香甜,外人瞧着说是亲母子都不为过。
宜妃轻摇团扇,望向湖中争饵食的鲤鱼,目光中多了几分恹恹。忽不知她琢磨到什么,挪身看了看神色关切的少年,见他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俊眉修目,器宇轩昂,心中似乎有了计较。
“要不都说时光如流水,一眨眼的工夫,我儿都长大成人了。难得你又生得仪表堂堂,估摸着这拨儿秀女进了宫,你额娘就该替你操心张罗婚事了,宜额娘问问你,可有心上人啊?甭害羞,待回宫我替你向皇上求去。”,宜妃抿嘴笑着打趣,她口中所提之人,正是十四阿哥的亲生母亲永和宫德妃,毕竟是人家的儿子,轮不到她越俎代庖,打什么盘算,都得先探探口风不是。
十四阿哥低头品茶,颊边虽盛着羞怯浅笑,眼底却如古井无波,“我额娘之前陪皇阿玛去塞上秋狝时犯了喘疾,近年都在畅春园调养,鲜少回宫,估摸没心思管我的事儿。况且,儿子素来顽劣,成日里斗鸡走马玩儿的自在,才懒怠拖家带口!不怕宜额娘笑话,莫说心上人了,我最烦女人哭唧唧的缠磨,巴不得躲远远的……”
他这番虎言虎语的推辞,恨不能拒女子于千里之外的惧怕模样,把宜妃逗得噗嗤笑出声来,连妃嫔仪态都顾不得,拿着扇柄朝周遭侍奉的宫婢、嬷嬷们指点,“你们都瞅瞅,亏我还觉得他是个大人了,谁承想心气儿上还是个尿炕混小子!尽说胡话,听额娘一句劝,成家立业乃人之根本,回头有了媳妇儿,也不耽搁你出去撒野。罢了,咱们在这儿说得热闹,终究还是要看你皇阿玛的旨意,你既是没有心上人,倒也不用操心乱点鸳鸯谱……”
二人又闲谈片刻,宜妃只道乏累,赏了些个避湿热的荷包香料之物,便命宫婢们送客。
目送着十四阿哥人影走远,贴身大宫女蕊欢忙上前侍奉着娘娘起身,“奴婢扶您再去屋里歇会儿吧,下午日头晒,回头又给地上蒸出潮闷气。昨儿个兴许皇上不过是随口一提,您身子要紧,莫要思虑太过……”
“你不懂,这么多年,任再多的新鲜美人儿送到紫禁城,皇上心中都能念及着本宫,凭得到底是什么?”,宜妃松开宫婢的搀扶的手,缓步走到玉兰树下婆娑着洁白的花瓣,又烦扰起皇帝抛给她的难题。
在完颜府,她对滺澜的喜爱并不全是虚与委蛇的客套,这孩子一眼可见的美人胚,难得性情又聪慧知进退,擅察言观色,不呆笨、不木讷,若能进后宫再合适不过。
这种天资家世的女孩儿来选秀,就绝无撂牌子的可能,本来盘算着,自己既然占先机得了好苗子,待选秀封位份之后就收入麾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后宫拉帮结派堪比前朝,她年纪渐长,身份又持重,总得变个花样儿去讨皇上欢喜。
谁知天不随人愿,八字都没画一撇,半路就杀出程咬金。若是太子真被美色所迷,图个新鲜劲儿也罢了,谁承想背后竟是结党营私,扩充东宫在江南的掌控,这不就是正正戳到皇帝逆鳞上。
这些日子,纵她居于御苑深处,都对朝廷风云变幻有所耳闻,外头瞧着父慈子孝,歌舞升平,其实皇帝下狠手惩治的那些江南官员,拆的都是东宫羽翼。
可饶是这般雷霆狠厉,皇帝终究念着和太子的情分,偏说是大臣从中挑唆,不想伤了父子和气。昨日圣上命她陪伴游湖,闲谈间状似无意谈及完颜家格格的去处,自己伴君多年,还能揣测不到这点子圣意吗?
本来,一个小姑娘,随便在宫里找个位份安置了就是。但皇帝有意阻挠东宫势力在江南的蔓延,就断然不会任由他纳这种家世背景的女孩儿。
撂牌子,太子只手遮天,总有法子遂了心意。可若撺掇着收入后宫,又恐父子间心生罅隙,传出去也不体面,最要紧的一桩,是将来若皇帝念旧情,与太子重归于好,迁怒下来,免不了殃及自身。
留不得,放不得,谁都不曾想,才貌双全的高门贵女,竟成了烫手山芋。
但宜妃毕竟老练,能混迹后宫多年荣宠不衰,靠的就是玲珑圆滑的性子,她极擅揣摩圣意,是皇帝愁闷时离不开的解语花。只见娘娘美目顾盼,缓缓瞥过方才十四阿哥送来的探望之礼。
她自己也是做母亲的人,如果扪心自问,是万万不愿意让亲生儿子趟风口浪尖的浑水,小小年纪就因亲事被储君忌惮,将来朝堂上行事难免艰难。可人总要权衡利弊,想在后宫中混得如鱼得水,哪儿还顾得上仁义道德?
妃嫔们未固宠讨君恩,亲生儿子都能舍,何况是旁人肚子出来的?再者,姑娘样貌出身才情都是一等一,德妃自己未必能相中这般好人选,她又哪儿对不起姐妹情谊了?
“蕊欢,扶本宫梳妆更衣,过会子咱们给皇上送冰镇玫瑰酥酪去,消暑解腻……”
宜妃桃花般柔润的唇角翘起来,仿佛被打通了经脉,身体的乏累不适霎时全消。是了,烦什么呢?皇帝又不止一个儿子。
好事若能成,经此一役,她还是皇帝心中最得意的解语花,知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