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会崖轩省己惕盗
宝物未查清,神秘人未查明,白兰相断然不是来喝茶说闲话的,联想起彭春常那句话,舒月岚将今日诸事梳理了一遍,不难猜到他所为何来。
杨炎在清凉山下堵杀凤翔卫,乃是临时召集人马过去的,并无事先谋划,三部未能及早获悉也罢了,但是崔琪出逃前已被杀身死,三部也无消息及时传知凤翔卫,劫人出了差池,未能早作应变,白兰相便来认罪了。
毕竟这件事造成两支凤翔卫被杀,伤亡惨重,他担的干系不小。
白兰相垂眼,道:“是。”
这一问一答,座中无一不是人精老怪,哪会听不出说的何事。
今日诸事,哪一事最严重,哪一事要三部之主来请罪,吴玉侯最为明白。连他初初听得崔琪死讯,猝然所想也是:凤翔卫怎么未曾收到消息?待冷静下来,才想到这消息根本来不及送达。退一万步讲,哪怕三部将消息传来了,那时凤翔卫已在半路埋伏,还来得及撤回来吗?按吴玉侯的想法,兵马已动,哪能空手而回。以韩铁当时的做法,也没打算放手撤走。
至于舒帮主会否收回成命,吴卫长也能推测得七八分。
舒月岚起意劫崔琦,是因碧落剑法,但他却不曾下令劫拿柳东平。以吴玉侯今晚所见,舒帮主对碧落宝物并不如何看重,他劫人不是为了劫夺剑法,而是要弄清剑法来历与崔琪杀人炫技的缘故。因此,消息便是送来了,舒月岚也不会撤回凤翔卫,崔琦死了,可以劫尸,劫他的门人。总而言之,能让舒帮主弄清这件事,绑只猪回来都可以,决不可能因崔琪一死便罢休。
而柳东平源源本本讲了个明白,天光放晴,舒帮主何必再拿人?即便有心谋夺剑法,去找那支镇尺便够了,名义上那宝物还是要献与青云帮的拜山礼,没必要再在飞剑堂的人身上纠缠。
既然谋划不会更置,结果依然是血染山野,白兰相上山庄请这个罪便成了个姿态,他的两支凤翔卫已伤亡,罪不罪的于事无补。
想清了这些关窍,吴玉侯也不多言了。
何阆嘴唇微动,却被彭春常使了个眼色止住。依楚京所述,崔琪被杀,是柳东平临时起意,他的门人仓促出逃,又故意隐瞒死讯,三部的人来不及探明,也情有可原。如果今晚白兰相不来山庄,他会揽下这件事,青云帮各地密探线人,一切消息来去,由他统管。部下疏漏过失,也是他失职。
彭春常想的却是,这场厮杀本源于天赐府军的报复,双方迟早得拼杀一场,没有输赢只有生死,这跟崔琦死不死没关系,跟三部的消息也没关系,白兰相请这个罪挺多余。
舒月岚何尝不知这个事理,他连防备不周的吴玉侯都能饶了,有什么放不过白兰相这点干系?
他默然不语,只是心头突然有了另一点想法。
耳目灵便,无所不在,无所不知,便能事事谋算于前,事事筹备周全,但这只能是一种寄望。世事变幻无常,事变仓促,怎可能万无一失?若他事事倚消息为重,将缚手缚脚,临门事变,必然无法应对。若耳目真无所不达,似那天家行监察之举,敌我俱在掌内,则金沙帮叛变如何不会早知?到底青云帮没有监视自己人。但即便耳目通达至此,便能事事无失么?那天家万目注视下,不依然有逆臣反贼?纵然耳目灵聪至极,今日之事便能化干戈为玉帛?还是能反杀天赐府一个措手不及,令其全军覆没?或者,便能挽救回死去的凤翔卫?
这无啻异想天开。
耳目得来的消息不过是他下决断的依据,决断在心,必然有对有错。
哪一个赌徒稳赢不输?哪一个将军常胜不败?哪一位谋士算无遗策?哪一位人主无所不能?
哪一场变故不能重拾河山?哪一局棋不怕起死回生?哪一场仗不须临阵应变?
他舒月岚怎可能只依靠耳目决断生死?谋算成败?
说到底,他想到了天赐府会报复,算到了凤翔卫会与天隼冲突,这不靠耳目而是才智,但是他的卫队还是死去了,这是他或者说他统驭的这个帮派机变不足,这不仅仅是耳目之失。彭春常有一句话他是无法苟同的,他说罗天弈岂能善罢干休,如果能全灭了天赐府军还管他干不干休!即使明知是死战,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部下去送死,如果有一丝活命之机,哪一位人主真舍得部下枉死?这件事,是他决断之失。
他算到了变故,却没做好临阵应变之策,没能起死回生。
所以,他的凤翔卫枉死了。
子夜里山风浩腾,灯影明灭,一息间万念起伏。
舒帮主到底还是怒了。
这怒气一半来于仇敌,一半来于己身,省己而后耻,知耻方觉怒。
这怒无论彭春常如何插科打诨,无论吴玉侯如何先声制人,也无论白兰相如何献宝取欢,是熄灭不去的。这帮部下都有一种惊忧,怕他一怒之下掀起血雨腥风。
这怒他只能压于心底,他望着白兰相,开声道:“罢了,怪你不得。”
然后看向吴玉侯,淡然一句:“总有你杀回来之时。”
韩佑武携木盒穿过山道林径,回到他从前居住的院落看望外祖父,老人家讨厌了山雨湿冷,避居林院不出,外间消息却还是有所耳闻。
韩佑武归来他心中欢喜,却不说什么,接过木盒只问缘故。
韩佑武将客店中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知,又将砸打匪盗之事粗略说了,老人家脸色果然冷沉下来,抽出竹篾欲打,然而看着亲外孙那棱角分明英气勃勃的脸庞,还有那高出他一个头的身量,还是放下了手。这孩子已经成人,不再是幼童了。
最后只是罚跪竹篾,跪上三天三夜。
韩小当家哪里能依,忙叫着:“外公,韩叔几个还伤着,我得去看望!”
老人家一叹,当差不由己,舒月岚让这小子过来,哪里只是领罚那么简单。帮里死伤人不鲜见,舒帮主不可能事事交待无漏。韩佑武是老人家一手教导出来,如今领了五部的职事,也算他管下。大国小家,世上何处人事不繁杂,死伤者的善后,功绩的裁断,舒帮主是扔给他来给韩佑武安排提点,哪些该留意,哪些不能漏,千人千面,人事只能圆。
老人家絮叨着教导了半天,几根竹篾扔给他拎回去自罚,便将韩佑武赶下山庄了。
山夜清寒,居室却舒适而暖和,仆人送上了养神汤膳,老人家喝了几口,在明灯下打开那只木盒,拣了几块碎片看了半晌,看不出所以然,只好放回盒里。蓦地那块红棉布引起了他注意,他小心从瓷片下抽出来,放在灯下细看。棉布上断纬抽丝,隐隐有花型图样。他手一颤,揉了揉花眼,定神再看,是一种奇怪的花,左一朵,右一朵,四角有四朵,朵朵一模样。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喃喃了一句:“花开两枝,好个花开两枝!两朵就两朵,弄个四朵帕做什么!”
抬眼见仆人侍候在一旁,甩过去红棉布,冷哼,“北边的人,他们送这个来做什么?!”
仆人看着四朵花帕布,又看了眼破瓷壶,久久无语。老人却逼视着,有些气呼呼,仿佛那争执的孩童非要辩出个对错。仆人只得开口,“这应该是个意外。”
不管意不意外,老人将棉布丢回去,盖棺定案般合上木盖,就那样将所谓宝物弃入箱底锁了。
明轩内,夜已渐深,舒月岚看向王晟,“你是为何事而来?”
如果只是传送消息,说那拜山请茶的事,王当家遣个人送封信便可,何须事事亲自来禀报,便是抽调了巡山卫,未能及时巡查得凤翔卫与天赐府恶斗,也没必要苛责,毕竟以巡山卫的身手,赶去助战不过枉搭性命。舒月岚心一动,将那堆书信拿起,翻向最下一张纸条,抽出看了。
一院早前飞鸽来的消息,有匪盗裴成志,登门来拜谒舒帮主。
舒月岚捏着纸条,瞪向送书信来的人。何阆的手笔,若有重大难决之事,给他压箱底。“那匪盗如今在哪?”
“在山庄外门房候着。”何阆道。
那匪盗不识路,在城中乱兜了一圈才到山庄,王晟欲抢先报信,自然不去提点他路径,因此他与白兰相三人进了山庄,裴成志才姗姗到来。
杨牧风接了门房传报,立即找上了何阆,恰逢何阆与彭春常问了王晟三人来意,正要来寻舒月岚禀报,只把一院的消息略向他说了,几人自知事关重大,于是故意将那匪盗冷落在庄外,杨牧风恐他闹事,便在庄门内监守拖延,由他们来此商量对策。
私心里,几人都不希望那个匪盗进庄,于是压着这事不提。
那边王晟已取出匪盗拜帖,奉了过去,将巡山卫围追匪盗以及他放了裴成志过来山庄之事说了。
舒月岚看了拜帖,一肚子疑猜,“他们没提因何事见我?”
“只说事关隐密,须当面向帮主陈说。”
舒月岚起身离开摇椅,负手在轩内慢慢踱着,“泰安来的匪盗,他们不怕被送去见官……你们说,这人我该不该见?”
“帮主家大业大,难免遭盗贼惦念,不见为妙。”彭春常率先开口。
舒家先祖以一担一骑伊始,历经数代人心血才在这帝畿之地创下一份基业,攒下万贯家财,以致今日他舒月岚才能称霸十三道,打拼下富可敌国令人艳羡的家业。祖先的这份财富得来不易,他们也遭过劫盗抢掠,失过钱财亡过人命,因此先人习武组建护卫,只为守护艰难创下的家业。直至他父亲舒栾创建了青云帮,才一步步走上争权夺利,侵吞各道扩张版图的争霸称雄之路。
舒帮主的家业很大,十三道明的暗的都有他的财产,因此青云帮堂口遍布各道,但最基本的职责还是守家卫业。这也是他们能够见容于世,虽遭官府皇室忌惮,却还没被围诛剿杀的原因,他们不残害良民,不谋逆造反,他们与匪盗不是同一路人。更甚者,若舒月岚没有青云帮作为倚仗,他便是各道匪寇惦记的刀头肉。
因此,盗贼叩门而来,这几个帮中管事,连同舒月岚自己,心里率先想到的,都是家里哪件财物让贼眼红了。这么一想下去都很无奈,舒帮主让人眼红的财物何止是多,若举世皆贼,早被人连骨头都啃食。
何阆点点头,说出另一种隐患,“听闻泰安一带匪盗遭了事,官府还发了榜缉捕,我未及查看,尚不知来人是否为逃匪,自然不该放这麻烦进门。”
青云帮虽不必为官府缉匪,却也没必要引祸上门,任是傻子也明白这一浅显事理。
吴玉侯眼望王晟,冷着脸不满地道:“自古贼盗临门,绝无好意,更非幸事。那几个匪类撞到你手里,就该打杀了,怎还放人过来?”
王晟微露苦笑,“我也想都打逃了去,只怕真有要事误了。”这便是他星火赶来凤翔山庄的缘故,放一匪盗上门,便是他担的干系。
白兰相却道:“帮主,那几人莽撞无礼,似是有什么隐情,不如让属下查清再说。”
几人各执一词,却都同一意思,不想舒月岚见那匪盗。
舒月岚踱来踱去,心中似有什么事委决不下,忽然站定,“楚京为何不说话?”
楚京一怔,他并非谋臣幕僚,青云帮中事自凭舒月岚操持,他向来马首是瞻,有主意偶尔一说,爱说不说也没人计较,此时被问,只好咕哝了句:“半夜三更的,见个盗匪做什么。”
楚管事是犯困了吧,众人心道。
崖外山枭忽然啼了一声,舒月岚望向轩窗外,夜色如墨浓,泼染着几丝云雾。大约黑暗总予人不安,于是人性爱光亮,光天化日下似乎更能明辨是非。
他嘴角轻勾,隐隐微笑,“都去歇息吧,明日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