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光所在的地方(2)
把核心区的闹剧抛掷脑后,继续向北走去,空气中再次徜徉着久违的安详。卢克的步伐逐渐轻快,心情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他感到沉闷,越过一间间低矮破旧的平房,眼前的视野开阔起来。大眼望去,竟是一片空旷的绿地,这在任何一座移动城市中都是难得的。也只有像林贡斯和伦蒂尼姆这种以及炎国的那些大城市的地方才能出现罕见的绿地,毕竟没有人会闲着没事把地上的土挖出来填进建好的地面上,这不是个小工程,而且就生存现状来说显得多此一举,实属吃力不讨好。对于这绿地的来源卢克并没有再深究,他所关心的只有那不远处的绿地上矗立的一座宅邸,那先代海格内拉伯爵的宅邸。
宅邸很大,但靠近一看就会发现满目疮痍。院墙的墙皮脱落大半,上面还涂着孩子画的涂鸦与脏话。铁制的院门早已生锈,斑驳的门面布满了发红的铁锈。宅邸顶端阁楼处的天花板破了一个大洞,木质的外墙已经腐朽,完全看不活人居住的痕迹。听拉夫讲,在其祖上还是海格内拉伯爵时,这只是一处避暑的宅邸,后来核心区的宅邸被抵掉后才搬到这里。不过话是这么说,就目前来看很难想到这间破宅子曾会是贵族老爷的宅邸。
门铃是后来独立安装的,装法相当简单粗暴。轻轻一按,并没有响应。卢克又按了几下,费了很大的力气后才终于传来一声不清不楚的电铃声,夹杂着的杂声甚至比电铃本身都要清晰。卢克没有多在意,他端正地站着,一手托着木箱,随时等待着门那边的目光。很快响起一阵轻快而急促的脚步声,风一般的轻轻拂过,推开了生锈的大门。咯吱————别扭的转动声令人难以忍受,拖着地面硬生生划出一道弧形的痕迹。门敞的很大,可刚开完一半后速度就慢了下来,最后戛然而止。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眼前妇人满脸憔悴,黑色的眸子中刚刚透露的光彩转瞬即逝,眼角的皱纹更加深邃,给人一种忧郁的气质。卢克的身子微微前倾,很礼貌的鞠了一躬。“您好,阿姨,我是拉夫的朋友卢克斯米尔诺夫,您应该认识我的。”说着,手中托着的木箱递了过去。妇人接过木箱,挤出了一抹微笑,欠身让出一条路,没说别的,只是“进来坐坐。”卢克不好拒绝,想着没什么事,便走了进去。趁着这机会他才一睹院内的全貌,这才感觉刚才看到的完全称不上荒败。水泥地面裂了数道口子,杂草一股脑的从地下钻出来,直直挡在路上。内侧的院墙更是破败,墙皮彻底的脱落,被植物疯狂的茎叶完全遮蔽,只留下一道惨白,像是在狞笑。
昏黄的灯光一闪一闪,这是唯一能令卢克感觉到自己还在现世的东西。偌大的大厅中看不见一件家具,只有落在地面上堆积起来的厚重灰尘。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妇人却显得从容。她从一间为数不多没有上锁的房间中拉来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了下来。她本人则坐在一旁的矮柜上,没有急着打开木箱,而是问着家常的问题。
“孩子,你最近还好吗?”
“感谢您的关心,我很好。”卢克微微点头。
“时光荏苒,我记得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小,现在已经长成大人了。看看你这成熟的面孔,这头浓密的头发,真的……哈,我有些激动,总之,能看见你我很开心,卢克,谢谢你。”她嘴上道谢着,眼角却止不住的积蓄泪水,那深邃的皱纹一颤一颤的,令人无比心痛。她一定是想起了自己那成年的儿子了吧,可怜的母亲还在殷切的期待着。
之后便是重复的描述,妇人说那高挑的身材,说那金色的头发,说那碧色的眸子,说那看起来就令人安心的笑容。卢克听着,他脑海里想着的却依旧是那夜的场景。无论他怎么将那高挑的身材、金色的头发、碧色的眸子和令人安心的笑容拼衔在一起,得到的只有一个被污渍与血液玷污的面颊。他不想再听了。
“阿姨,您没有接到拉夫的阵亡通知书吗?”
“这……是有的,可我不信。”
卢克换了个姿势,他双手合抱,用眼神示意妇人。“您看看那箱子里的东西吧。”
“不需要的。”妇人摇摇头。“不需要的,我本就知道这里面会有什么。打开又有什么意义呢?徒增悲伤。”
她抱着箱子,强行挤出笑容,眼角积攒的泪珠却到达了极限,径直滑过面颊,滴落在那木箱上。
“孩子,你父母还好吧。”
“感谢您的关心,他们很好。”
妇人点点头。“那就好,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了,多看看他们吧,抓着他们的手,吻着他们的脸,抱着他们。”泪水倾泻而下,消瘦的面颊上尽是一道道清晰的泪痕,匍匐在那上面。
“阿姨,您没事吧。”
妇人摇摇头,抹去了眼泪。“孩子,你那里还有什么拉夫的东西吗?”
“没有了。”
妇人却激动起来,立刻从矮柜上下来。“你是拉夫的挚友,这怎么能行呢,你等着我。”说完便扎进一间屋子中,只听见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少顷,妇人拖着一身灰尘走了出来,手中却抓着一柄枪尖,枪头早已磨损,锈迹斑斑。妇人将枪尖塞给卢克。“这是他小时候用过的一杆长枪,因为受管制,只留下这枪尖了,收下吧。”
毋庸置疑,卢克对这柄枪尖的记忆极度深刻,他清楚地记得在第一次相遇的下午,拉夫就是握着这杆长枪出现的。他双手接了过来,细细端详着上面的纹路。摆弄中枪尖的滑面折动大厅昏黄的灯光,落在了卢克的脸上。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抚摸自己的面颊,无比温暖。
他收了下来。“我会保存好它的。”
“孩子,你接下来要干什么呢?”
“安排有很多,但可以确认的是,我要出去游历一段时间。”
“那就放心大胆的去吧,相信自己脚下的路,没人能够左右你。”
卢克的脚将要跨出大门时,却停了下来。他停步驻足,转过头去又看看妇人的模样。妇人站在杂草丛生的院子中,那头散乱的长发仿佛是它们中的一员。她笑了笑,挥挥手,满脸慈祥。
卢克走出去,关上了斑驳的大门,伴随着一串拖划的刺耳声,扑通——彻底关上了。
卢克再见到妇人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而打这以后,他再也没见过这扇大门打开过。
踏—踏—踏——靴子踏着石板地面,路边的灯光照清半个身子,棱角分明的面孔明暗两隔,脸上是说不出的神情,卢克感到疲倦。
一条条熟悉的街巷,门前的路灯还是一闪一闪的坏着。削瘦的乞丐拖着沉重的身子,倚着墙面缓缓挪动,敞开的垃圾箱散发出腐烂的臭气,令人反胃。转过街口,在一排矮楼前停下了脚步。
脑中传来一阵刺痛,用手支撑着,兜内的枪尖点着大腿,令人清醒。一片灰蒙蒙的景色中探出一道光,它透过模糊的玻璃窗,直直投在地面上,落在卢克脚下。他踩上光,一步步走了下去,像往常一样,朝着光走下去,踏—踏—踏。手掌攥着钥匙插进锁孔,随后落在生锈的门把手上,握紧,转动。咔嚓——门开了。
一束微弱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整个面孔完全沐浴在光辉中,不再有一丝疲倦。
他看着妇人慈祥的脸。
“妈,我回来了。”
这是大地上最美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