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燃蜡(5)
阴森、寂静,时不时发出几声骇人的惨叫,这里是战地医院,一间巨大的“太平间”。说来也是奇怪,进到这里的人就没有像鲁尔那样乐观的,更何况他还是个重伤号。原本被医生宣判无法活过那天晚上的鲁尔已经坚持3天了,尽管高烧不退,病情不断恶化,但他依旧咬紧牙齿,与死神进行着生死搏斗。
阿纳斯塔西娅诺夫哥罗德中尉是一名战地医生,不同于绝大多数的“庸医”,她毕业于圣骏堡中央陆军大学,能够掌握源石技艺。按道理说,这等专业军医应当服役于军官医院,但出于医者仁心的慈爱性格,阿纳斯塔西娅强烈要求到前线军队服役,最终宠爱他的父亲答应了这一要求。
她拿起报告看了一眼,情况依旧不大乐观,但她察觉到鲁尔的气色越来越好了,这引起了她的好奇,她想知道,是什么支撑起这位重伤的战士同死神搏斗。前线消息不断传来,在奥斯特里茨战役结束后,高卢元帅若阿尚缪拉指挥的部队对乌萨斯残兵穷追不舍,双方又发生了数次小规模交火。乌萨斯方面正在力促停战,同时命令后方的保障部队向克里米亚方向撤离,马上这所医院的医护人员与后勤物资就会撤走,至于伤员,大部分都会留下。
重症病房内,伤员无声地躺在铁架床上,肮脏的绷带包裹住残缺的肢体,破旧的薄毯抵御不了寒冷。鲁尔挺着身子躺在病床上,翻看着一本从其他伤员那里借来的诗集。轻薄的纸张在拨弄下发出沙沙的声音,黑墨印下的字体抚慰着心灵。
“啊,医生您来了。”值班的护士毕恭毕敬的向阿纳斯塔西娅打了声招呼,后者挥手回应了一声。
“这个病房的伤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什么异常反应,但您也知道,他们的病情都在恶化,维持不了多久。倒是那个叫鲁尔鲁斯维奇的人比较特殊,他看起来状态一直很好。”
“我想跟这位叫鲁尔鲁斯维奇的士兵说些话。”
“当然可以,您请进。”护士让开道路,拉开沉重的木门,别扭的嘎吱声从门轴传出,迷糊的伤员无心关注,只有清醒的鲁尔投来了好奇的目光。阿纳斯塔西娅穿着白色大衣的样子在伤员们看来可不是什么希望,而恰恰代表着糟糕与厄运。鲁尔心里暗自想,又会有人收到“死刑”的宣判了。
“您好,鲁尔鲁斯维奇先生。”转眼间,阿纳斯塔西娅来到鲁尔面前。“我是这里的医生阿纳斯塔西娅康斯坦丁,请问您方便我问一些问题吗?”
鲁尔诧异了,他本以为对方又会说什么“自己活不过今晚”之类的话。他迟疑许久,紧接着反应过来,回答了阿纳斯塔西娅的话。
“当然可以,不过在那之前,能否请您关上窗户?大家都觉得冷,护士小姐又以通风为由拒绝了我的要求。”
“没问题,先生。”阿纳斯塔西娅转身将玻璃拉了下来,随着吧嗒一声,呼啸的寒风彻底消失,房间寂静的像是停尸房。
“感谢,请问您有什么问题?”
“可能有些冒昧,但我很想知道,您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身体也在不断恶化,为什么状态却始终这么好?”
面对这个问题,鲁尔显得异常平静。“因为我的朋友们在等待我,我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至少要在死前见他们一遍。”
“原来如此,这份执着带动了您的身体与伤病抗争,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有时候您的执着能够超越极限。像我旁边这张床的上一位主人,他刚开始来到“停尸间”,啊抱歉我们是这么称呼这间病房的。他刚来这里的第一天,时不时就突然尖叫一声,那双眼四处乱瞟,整个身体都在打颤。那样子也是恐怖,断了一条腿,胳膊细的跟柴火一样,脸上的骨头都凸出来了,半死不活的,听说是病情恶化从普通病房转来的,所有人都觉得他活不了几天了。第二天,他就不乱叫了,眼里也没有那种慌张感,就那么在床上躺着。兴许是无聊了,他问我有什么书没。我从别人那里给他借来一本《最后的骑士》,那以后他就一直在看书。大概一周前,他的各项指标奇迹般地恢复正常,又从这里转回去了。您看嘛,一个人的执着带来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就像您在登山时,您如果不顾一切的坚持要登上山顶,那么才有机会成功。第一个登上最高的山峰的朗希拉里不就是这样的吗?”
阿纳斯塔西娅没有回答,而是在心里默默认同了鲁尔的话。许久,她再次开口道:“这一份执着既然来自于您的朋友们,那么鲁尔鲁斯维奇先生,您和您的朋友们关系一定很好吧。”
“哈哈,当然了,我们从小都在一个街区里,十几年来就没分开过。还真怀念那时候啊,无忧无虑的,不用思考什么烦恼。我的一个朋友叫齐科林,他总是带着我们几个从秃顶的弗里斯基的课上逃走。弗里斯基是我们的主任,讲历史,他那上课可以说是狗来了都摇头,每节都要抽出半节课的时间无脑吹捧我们的祖国,宣传他那一套不断战争论和族群优越论,无聊至极。齐科林的手脚很利索,三两下就从墙上翻过去,弗里斯基只能干瞪着眼,跺脚大骂,那涨红的脸配上他的秃顶就像个番茄一样,总是能逗我们笑,哈哈哈。不好意思医生,这一说就停不下来了,没冒犯您把。”
“没有,这是个很有趣的经历,您与您的朋友们关系很深,这很不错。”
“医生,您也会有什么有趣的经历吧。”鲁尔露出微笑,这问题却让阿纳斯塔西娅犯了难。
“这,似乎,没有什么。”阿纳斯塔西娅显露出难堪的表情,从小生活在高府的她并没有什么所谓有趣的经历,除了学习外就是各种宴会。
“您没有什么有趣的经历吗?不可思议。与朋友在一起的话应该会有很多趣事发生的吧。”
“我只有一个朋友,在我14岁的时候,她就随着搬到莫斯科特了。她的父亲在那里开办了一间工厂,因为圣骏堡的地价都很高,而且挤满了。”
“那以后你们就没有联系了吗?”
“我们时不时会书信来往,她向我讲述了莫斯科特的新鲜事物,我也下定决心要考上莫斯科特医师大学。但是在3年前,她嫁给了乌克兰的一个伯爵,离开了莫斯科特,我也改了志愿,那以后我们就没在联系过了。”
阿纳斯塔西娅的双眼垂了下来,显得有些落寞。后知后觉的鲁尔感觉说错了话,但他并没有转移话题,而是继续顺着说下去。
“您为什么不试着重新交朋友呢?一个人形单影孤的可不会有什么好滋味。您生在圣骏堡,有着不错的家境,但这能有什么用呢?物质是弥补不了内心的孤独的。人作为群居动物,这一生总是要有个伴,那些认为不需要朋友的人是没见识过一个真正朋友的好。医生,我认为您应该与接触周围怀有善意的人,说不定就会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呢,您觉得呢?”
阿纳斯塔西娅沉默了,对于周围的人来说她仅限于认识,从未想过去接触他们。鲁尔的一番话似乎触动了她的内心,令她萌生了一种交友的渴望。那是一种奇怪又复杂的感觉,带着些羞涩,又有些冲动,让人徘徊其中。
“鲁尔先生,你认为朋友是什么?”
“能够信赖的人、值得托付的人,我是在等这样的人。”
莱塔尼亚境内,摩拉维亚的边境上,广袤的荒原一望无际,大军的队列有序的撤退。士兵们灰头土脸,彼此间相互搀扶,沉默不语。卢克时不时回过头去,似乎有什么牵挂还在那里。
“卢克,你在看什么?”
“拉夫,鲁尔还没归队。”
“你想见他?这有什么可着急的,我们终究会在转移到卢布林的战地医院见到他的。”
“可是,他怎么可能在颠簸的路途中安然无恙?更何况他伤得那么严重……”卢克沮丧的样子被拉夫看见,他抓住卢克的肩膀,坚定地说:“你在质疑鲁尔?他是我们的朋友,既然承诺了会与我们见面就不会毁约!相信我卢克,鲁尔会没事的,我们走吧。”
拉夫拉住卢克,随着队列向远方走去。卢克依旧时不时的回头看去,看那荒原。
最高统帅部命令部队撤到西北方向的卡西米尔,而非正北端的克里米亚,这不禁使得各司令部感到费解,但不容多想,上级的命令就是命令。很快在莱塔尼亚境内的几十万军队开始撤退,而后方的战地医院也将于今日转移,当然像鲁尔这样的重伤号不在转移的范围之内。伤员们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心灰意冷的他们像往常一样,静静躺在病房中,房间内就像停尸间一样。
“为什么不行呢,上尉先生?这些病人明明还有获救的机会,为什么不能转移呢?”阿纳斯塔西娅不停地劝说着负责转移工作的上尉,希望他能带走一些重伤号。上尉始终将头埋在黑色毡绒帽与防毒面具中,最终被问得不耐烦了。
“医生,您已经在我跟前兜兜转转10分钟了,上头规定重伤号一律不能转移,您缠着我有用什么用啊?”
“因为重伤号难以撑过路途的颠簸,所以优先运输其他更有价值的货物,这才是这条规定的目的,而非重伤员一律不得转移。况且他们不一样,他们完全有挽救的希望,而不是只能苟延残喘,再说现在有充足的空间转移他们……”
没等阿纳斯塔西娅说完,上尉便伸手打断她的话。“您不要跟我讲道理,您跟上边讲,我没有这个本事。况且您能保证这几百公里的路途,他们不会死在半路上吗?”
“我能担保。”
“对不起,我不能。您是诺夫哥罗德家的,怎么担保都没事。可我只是个农民,弄不好我就要被革除职务甚至送上军事法庭了,谁又能为我担保?是康斯坦丁弗拉基米罗维奇诺夫哥罗德大人吗?”
阿纳斯塔西娅无言以对,见她不说话,上尉便继续冷嘲热讽道:“动脑子想想,医生,没有人会背叛自己的利益。”说罢,上尉冷哼一声,独自走了。阿纳斯塔西娅不甘地握紧拳头,却又无可奈何。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所以,还有哪位需要帮忙捎信传话的吗?”阿纳斯塔西娅的怀中抱着一个硕大的纸箱,这与她娇小的身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已经窜遍了13个病房,不断有伤号将信件、照片以及他们身上的小物件托付给阿纳斯塔西娅。原本空荡荡的纸箱早已盈箱溢箧,里面的东西将一个不落的交由伤号们的亲属中。病榻上的士兵们要么是静静躺着,安然等死,要么是交给阿纳斯塔西娅一些东西,随后也安详地闭上双眼,没有人多说什么。鲁尔的病床紧靠着窗户,按顺序他是最后一个,当阿纳斯塔西娅来到他面前时,他依旧镇定自若地看着手中的诗集,就像那天一样。
“卢克他们来不了了,是吗?”鲁尔突然合上诗集,脱去浑浊的双眼有些澄澈,正看向阿纳斯塔西娅碧色的眸子。
“是的,鲁尔先生,他们要向卡西米尔转移。你有什么需要我转交的吗?”
“有,这些东西请帮我交给卢克甘道斯基斯米尔诺夫,还有这封信,请告诉他转交给我的父母,谢谢。”鲁尔从床下拿出一个袋子,里面有几双手套与一双胶鞋,都是没用过得新物件。阿纳斯塔西娅赶忙接了过来,放进纸箱中。
“罗诺佐夫的鞋破了,胶鞋给他穿吧,脏水老是往脚里灌多不好。”
“我记下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再告诉卢克,就说‘海格内拉大学运动会100米赛跑冠军是你的了,饭的话,把我的那一份领了吧’。”
“我记住了,鲁尔先生,我一定会传达到的。”阿纳斯塔西娅向他点了点头,鲁尔也回应以微笑。就在她转身要抱起纸箱走出去时,她突然停了下来,看向了敞开的窗户。
“鲁尔先生,窗户用关上吗?”
这次,鲁尔给出了一个不同的答案。
“不用了,就让它敞开吧,没人能拒绝新鲜的空气。”
鲁尔的笑容融化在刺骨的凛冽中,逐渐模糊。寒风萧索,钟声长鸣。
“您好,请问是卢克甘道斯基斯米尔诺夫先生吗?”
“是的,我是,您有什么事吗?”
“我叫阿纳斯塔西娅诺夫哥罗德。这是鲁尔先生让我转交给您的东西。”
卢克极力遮掩惊讶,他颤抖着接过阿纳斯塔西娅递来的包袱,沉重的像是整片大地。
“这是要交给鲁尔先生父母的信件。还有,他让我转告您‘海格内拉大学运动会100米赛跑冠军是你的了,饭的话,把我的那一份领了吧’。”
卢克愣了一下,紧接着捧腹大笑起来,笑的极度放肆。慢慢的,笑声逐渐停了下来,卢克的表情复杂着抽搐着,他捂住双眼,别过头去,那复杂的表情彻底化为悲伤,豆大的眼珠从眼角滑落,滴落在地面上,刻入土地的伤痕中。
“没事吧,卢克甘道斯基先生。”阿纳斯塔西娅看着他那副模样,有些担心地问。
“鲁尔,他说他会陪伴他的朋友,直到最后一刻。”卢克扭过头来,两道清晰的泪痕依旧在面颊上浮现。
正当阿纳斯塔西娅想要说些什么时,卢克率先开口了。
“如今看来他确实遵守约定了,你说对吧,阿纳斯塔西娅小姐。”卢克称呼时将“您”改成了“你”。
“到饭点了,你要一起吃个饭吗?”
“不了,我还有东西没送完,感谢你的好意,卢克先生。希望你与你的朋友们能够走出悲伤。”
“谢谢你的祝福,我该去吃饭了,再见,亲爱的朋友。”
这一天,卢克吃了两份饭,一份是他的,另一份也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