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滋养(1)
乌萨斯军队粗暴地将城内遗留的市民从住所中拖出来,强迫他们参与到防御工事的修筑中。高强度的工作与少的可怜的食物引起了极度不满的情绪,克里特为防止意外,提前将他们遣散出城,剩余的工事也在一周后完成,整座卢布林俨然成为了一座钢铁森林。
卡基走在第一道防线里,审视四周,战壕高出人头半米,两侧堆满了沙包,阵地前沿布满了荆棘网,密密麻麻的网丝附带着倒刺,像是覆满蚂蚁一样。碉堡横亘在大街小巷中,平整的路面被一一凿开,充斥着深浅不一的坑道。每一座楼房中都存在一名上弦的猎人,每一处平平无奇的街巷都存在着致命的陷阱。伊万诺夫擦拭着手中的刀,沾满血液的刀身此刻迸发出雪亮的银光。
“营长,你来了。” 看到卡基,伊万诺夫将刀收入刀鞘,迎了上来。
“嗯,伊万,布防都好了吧。”
“全都好了,三道防线,为了防止炮击都加固了。阵地最前沿的那些荆棘网足够让那些乱窜的征战骑士喝上一壶了。”
“后方有什么消息吗?援军什么时候会来?”
“能有什么,不就是那些什么,在哪个地方打个大胜仗了,今天推进多少公里了,歼灭多少敌人了,照他们这么说,东北那一块早攻下来了。”伊万诺夫把玩着从兜内掏出的硬币,一脸讽刺地说。
“也就是,遥遥无期。”
“差不多,那帮贵族的鬼话少信,说不定这一次也是他们安排的佯攻。能够依靠的还是只有咱们自己。”伊万诺夫弹起手里的5戈比硬币,硬币在作用下,向蒙上层层灰幕的半空飞去,一刹中同死灰般的太阳重叠,令人窒息。
指挥部中,军官们围在军用地图旁,圈圈点点地说着什么。桌子外沿堆叠着从后方传来的战报,像废纸一样被遗弃在角落中。
“彼得罗巴普洛夫斯克号撤走了,投入到克莱佩达和陶格拉的战斗中去。经过两周前的战斗,我们折损了2300人,如今我们的兵力仅有9700人,除去后勤部队与伤员,一线作战的兵力不过7000人,我认为正面挡下敌人的后备队不现实。”克里特表情严峻,额头渗出几滴汗液。就在刚刚,侦察兵察觉到敌人部队正在向卢布林方向移动,人数在10万人以上。
“向统帅部发出的信件得到回复了吗?援军什么时候到达?”
“统帅部回复说援军10天后到达,但真实时间,你们自己明白。”尼古拉耶夫说。“帝国的统帅部就是这样,总是把战线拉那么长,只想着深入,从没考虑过后方问题。也不能怪他们,谁能想到克莱佩达——陶格拉一带的抵抗那么顽强,两个月了依旧没有攻占下来。不过近期克莱佩达——陶格拉的战事进入决战阶段了,我们还是希望主力部队能尽快击败那一带的征战骑士,及时驰援吧。”
“也就是,赌时间嘛。”一名军官颤抖着说。
“没错,就是赌时间。打仗不就是这样嘛,什么都是赌,赌对方没有后备队,赌对方余力不足,孤注一掷,决定胜败,就是这样的。”
“如今再计较那些已经没用了,我们只能死守,耗光我们最后一丝血也要守在这里,我们别无选择。”克里特放下手中的笔,紧绷的眉毛无奈的松弛下来。他看着众人问到“最后一个问题,谁来守在最前沿?”
指挥部里一片沉默,没人愿意吱声。
“我来。”尼古拉耶夫举起手,打破了沉闷的寂静。
“靠您了,大尉。”
阿列克谢接到了命令,他的部队被命令守在门德内罗大街上,第一道防线的正中央 。但他没有显露出害怕,而是平静地望向远方的地平线,看着军队逐渐清晰的轮廓。
“你不害怕么,守在这里跟送死没有区别。”一旁的安德烈看着阿列克谢的反应,感觉有些意外。
“怎么,你就这么喜欢看我的囧样?家里穷 ,我从14岁开始参军,参与的战斗不计其数,从这个部队调往那里,又从那个部队调到新的部队,参军作战16年,什么风浪没见过。认识我的都说我是在死人堆里打滚的,指不定哪一天就会死。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没有什么可怕的。活下去又能怎样?没钱吃不起饭不还是得死,换个死法而已。”阿列克谢无奈地摊开双手。
“这算是自暴自弃了?”
“不然呢,哪都没有活路,得过且过罢了。况且你们也不一定就比我们活得概率高,炮弹一视同仁,守在哪里都一样。咱们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活不了,还一个劲的执着活不活有什么用呢?安然接受吧。”
“你倒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不过我跟你不一样,我决定的就一定要做到,哪怕艰难险阻。”安德烈留下这一句话便走了,阿列克谢看着他夕阳下的背影,无奈的摇摇头道:“无妨,都一样。”
夜幕降临,大地最后一次拥抱夕阳的余晖,光泽映满土地的丰饶,金属建筑的滑面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士兵们看向天边的云霞,那承载着生存愿望的祥瑞彻底陷入无休止的黑夜中,回应以广袤无垠的阴影。
炮火如雨,挥洒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自大的乌萨斯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低下了昂贵的头颅,将他们的头死死埋进战壕中。本就不抱希望的军官们脸色更加难看了,像是被挂在车尾脸朝地托了一圈一样。城市中看不见人影,只有无尽的炮火与被炸得四处飞溅的碎屑。
“他妈的,那帮库兰塔人拿来的这么多炮弹,炮击从早上五点就开始了!”伊万诺夫恶狠狠地说了句粗语,平日里嘹亮的嗓门如今也只能被爆炸声彻底掩埋。
“这个火力,起码也得有6个重炮旅,而且还在增加,他们哪来的这么多火炮?”
“好家伙,步兵没来,全来炮兵了……”话音未落,一枚炮弹在旁边炸开,掀起了坑道两侧的沙包与沥青地面,破碎的石子与沙包中的尘土包裹住众人,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烟尘。
“真他妈憋屈 。”扇开空气中的尘雾,眼前只剩下所剩无几的希望。
杂乱的旋律像是一首抽象的狂想曲,它所拨动的每一个音符都会带来肉体的撕裂。沸腾的血液从血管中喷出,绵延的肠子脱离固定的位置,眼眸逐渐污浊,失去有神的光,耳边除了砸碎的噪声,只剩血液。残垣与断肢填满每个人的视线,无数的呻吟声与尖叫声若隐若现,成为狂想曲的附音。
没有敌人的身影,没有,没有?没有!只有该死的炮火!数百门火炮组成的密集火力网!昔日充满幻想的士兵从未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幕,他们不会抱怨,因为有精力破口叫骂的人已经成为一摊肉泥了。卡基紧贴着坑道的石壁,看着医疗兵在战壕中穿梭。伤员的模样令人害怕,扭曲的面庞下血肉模糊,血液使得溃烂的肉体与残破的军服紧密贴合,肢体与器官在外力的作用用下错位,与生俱来的身躯支离破碎。那绝望的眼神中透露出无尽的懊悔。起初那些伤员们还会大声的哭泣与吼叫,随着时间的流逝,渗人的惨叫声逐渐微弱,一夜之后彻底寂静。
士兵们惶惶不安,在命运的安排下接受着自己的结局,不愿接受的人在痛苦的折磨中彻底癫狂,时常能看见呆滞的士兵突然发疯似的朝战壕外跑去,在一声咆哮后化为尘埃。
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次日的情况同样没有区别,依旧是无尽的炮火,无尽的惨叫,无尽的死亡。
这热闹的世界,热闹的卢布林,置身于热闹当中的人们不敢回应,制造这热闹的人也不曾回应,所有人都在热闹中接受这一切,有人索取,有人交还,有人享受,有人折磨。轰的一声,肉体炸裂,污秽的血液在冰冷的地面上流淌,炙烤着幸存者的精神。担架不够用了,医疗兵便将伤员像垃圾一样扔在后方的空地上,越堆越多。地面炙烤着他们的伤口,在清醒与迷糊之间徘徊着,生不如死。恐惧在空气中蔓延。
嘭——克里特的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突如其来的响声惊住了所有人,他们沮丧着看向克里特严肃的脸。
“我看这会也不用开了,开会开会,开什么会!都坐在这里散播恐惧情绪吗!前线的士兵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们反倒坐在这里唉声叹气起来!我看啊,咱们都到各自的部队里去吧,别坐在这里什么忙都不帮,到前线跟士兵们挤一块还能鼓舞士气。就这样吧,到各自部队的防线里去,违令者按军法处置。我先去l1区了。”克里特愤怒的把笔摔到桌子上,头也不回的钻出营帐。坐着的军官们大眼瞪小眼的迟疑着,直到83旅旅长米科罗维奇站起身来也跟着出去了,剩下的人这才不情愿的一点一点挪动自己的身子。
炮火日夜不绝的持续了五天,这五天中没有一个人不为此抓狂,没有一个人不为此而怀念生活。当炮火停止后,士兵们先是迟疑,随后缓缓从战壕中伸出头来,像机敏的鼷兽一样环视四周。在确认炮击真正停止后,士兵们纷纷从战壕中钻出,忍受着空气中弥漫的尸腐恶臭,将战场上的尸体处理掉。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安心,士兵们只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投入到对下一轮炮击的担忧中。
征战骑士显然是不想留给敌人喘息的机会,尽管炮击停止了,却突然出现了不知道从哪里钻出的弩手。原来征战骑士派出了数支远程作战小队,通过未被42师发现并封锁的城市基座中裸露在外的下水道排水口,潜伏到城市内部。他们惊讶的发现了布莱特留下来的暗道,并利用这些暗道来到地表的建筑中去,通过远程游击来阻挠42师处理战场上遗留的尸体。事实证明,效果斐然。
随着第一个人中箭倒下,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被箭矢撕裂头骨,身体重重倒在地上。士兵们再次想起数周前的场景,强烈的恐惧刻进肌肉中,驱使着他们逃回深渺的战壕。
敌人在哪里?有多少?他们是否已经登上城头?无人知晓,回应他们疑问的只有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小米克尔不幸中箭,箭矢撕裂他的软甲,划破他的外衣,箭头深深刺进他的血肉中,剧烈的疼痛使得这个年轻人难以忍受,他仰面倒在沥青地面上,痛苦地呻吟着。奥莱斯伸出手想把他拉回战壕,却被箭矢贯穿手掌,关节骨在剧烈的冲击下彻底断裂,他只能老实地蹲在战壕里。
“米克尔,能听到我说话吗?”卡基一手扒着战壕的石壁,站起来弯着腰,眼睛努力朝战壕外看去,尽管什么都看不见。
“营长,我听到了。”
“你现在怎么样,还好吗?”
“不怎么样,我腹部中箭了,很疼。”米克尔的声音是颤抖的,他抽噎着,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能回来吗?”
“我,我不敢动,他们会射穿我的双腿。”
“你先坚持着,我们会想办法救你的。”
“营长,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还不想死。”米克尔有些绝望,他的双手按住中箭的地方,箭头处带来的刺痛时时刻刻折磨着他,他感觉精神恍惚,视线是模糊的。
“我说过,我们会救你的。”卡基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像是下定了决心。可实际上他对此也无能为力,尽管米克尔离战壕只有不到5米。
米克尔不再说话,只是轻声呻吟着。那声音极度凄惨,深深折磨着每个人的内心。所有人都想让他快些死去,好让他不再发出声音。而卡基只能攥紧拳头,用手臂抵着石壁,无奈的停在原地。
“妈妈,妈——妈……”米克尔无助的呼唤着家人,在疼痛的折磨下闭上了双眼。一切又安静下来。
米克尔死了,他的血液直勾勾地流入战壕中,滴答的声音消磨着所有人的心智,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