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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车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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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问,你知道刚才那一首歌是唱的还是跳的吗”

    发问的声音很近,董礼以为这个人是在问自己,抬起头看见他旁边的两个女生面前站着一个女生,那话是她问的。原来不是问他。

    两个坐得很近的高中女生刚刚低头在玩手机,并没有注意刚才的音乐是唱还是跳,于是都摇了摇头。但是他知道答案。

    那个女生没有得到想知道的答案也没有露出失望不高兴的表情,对她们清浅笑了笑,道了谢便转身,似要离开。

    董礼觉得这个女生的表情非常耐人寻味,因为她虽然笑着说话,笑着道谢,那笑不达眼底,只是一个礼貌的交际表情;却又透着真挚友好。同时她的眼睛有点肿,还有明显可见的黑眼圈,散发着睡眠不足的讯息,可是她似乎并不困,反而精神硕栎。

    真是个矛盾的人。

    “喂!”董礼站起身叫住她,同时往她那边走过去。

    两个女生听到抬起头,发现不是叫自己后又继续埋头玩手机。而谭江也听见了,她停下脚步回头看说话的人。

    “刚才那首歌她们是跳的,我看见了。”那首歌播放的时候他点了一根烟,抬起头的时候刚好看见五个穿着清凉的女生在红毯上摆队形站着。

    谭江点点头,又是那样一个不达眼底的笑,“哦,谢谢。”道谢完就要继续走。

    看她这么干脆的样子董礼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实话她长得还行,样子安安静静又规矩,一看就让人知道她是那种不惹事闹事、学习好在家还是乖乖女的人。但没有好看到让人看一眼就想要她的联系方式。

    可是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她,而是第二次,他确实是被她身上干净忧郁的气息吸引了。可是没等他纠结完,她已经拐过街角走进了一栋居民楼。

    不好再叫住她,也不好意思追上去,董礼只好掏出烟抽了起来。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想这个镇上的人他都认识,这个女生却是第一次见,难道是新搬来的,他太久没回来才不认识董礼想着事仍站在刚才说话的地方,不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之所以说这是他第二次见她,是因为在早上回来的时候他在路上碰到过她。

    他们家一直住在临安镇卫生院旁边的街上,直到高中他爸在安庆市里买了房,他们全家才搬去了安庆,他也跟着去了安庆高中读书。临安镇上的房子就只有爷爷奶奶两人住着。前不久他爸把两个老人家接到安庆玩,但爷爷前天突然说要回来,因为有人家办丧事。

    他爸说他们刚去安庆没几天,不用着急回临安,丧事不参加也没关系。但爷爷还是坚持要回来。

    于是刚好放周末的他毛遂自荐开车回来,代替他爷爷回去看看,他爷爷才安了心、继续呆在安庆。这种上一代人的人情世故他是不明白的,但他也是顺便就没有所谓了。

    在路上快到临安镇的时候,他在路上看见一个女孩站在路边回头看,女孩穿着七分短袖长裤,斜挎着一个单肩包,手里还抱着一个盒子。他以为女孩是想蹭顺风车,于是减速准备问她去哪里,结果那女孩并不看车,只是眼睛一直盯着马路。他于是在后视镜里看了看她,才重新加速离开。

    没想到再见这么快就到了。

    站了许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在等女生出现,还是……“她到底在看什么呢?”董礼心里忍不住想。

    他又坐了回去。回来之前听爷爷说了,办丧事的人家和他们家是邻居、姓江。去世的人是江家的女婿,年纪轻轻的五十都不到,一直在外面上班,只有过年过节才回来。爷爷的话里透着惋惜和悲天悯人。

    他们这里的习俗是请来镇里办丧葬的乐队来吹打唱跳,讲究的人家要设灵堂三天。这三天里还要设宴请邻里吃饭,最后在第四天清晨下葬。但似乎是因为非自然死亡,江家人不愿大肆操办,所有的程序被精简化。

    他心里觉得作为一个花季青年,老一辈花里胡哨的办事风格已经过时,所以就觉得江家的决定非常合他心意,为他省了不少事。

    因为所有程序都简单化了,乐队也自然闹不了三天。江家只请了几班唱跳的乐队从早上十点唱到晚上十点,每三个小时一场,现在这个乐队就是最后一场,逐渐在六月的夜幕下拉开帷幕。

    在空旷的地方上拉了一片遮光的挡光板,地上铺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红色地毯,红毯外围放了三个音响,四周坐了一圈已经吃好晚饭的邻居。主人家拿出了凳子,邻居们就坐着边看边和身边的人聊天。这种场合,是很适合八卦的。

    因为是周末,还有不少凑热闹的小孩和初中生。董礼选了一个离音响稍远的位置坐下,很久没听见这种露天的震耳欲聋的声音,他不禁有点久违的感觉。低头玩着手机,周围边看台上的热闹边说话的婆婆婶婶分享着八卦,让他在音乐声结束的间隙也听了个囫囵。

    听说江家的幺女江琴嫁了邻村的男人,姓谭,两个人生了一个女儿。听说两人一直在外面上班,一年才回来一次。听说江家的女儿几年前就去世了,如今谭女婿也走了。听说谭女婿在外地出了事死了,尸体就在外地火化,这些事还是他们的女儿办的。听说他们的孩子还在读大学……

    董礼默默地听着,算算年纪,那个女生应该和他差不多大,心想这是什么人间悲剧,怪不得爷爷那时的表情慈祥悲切。

    坐了一个小时觉得有点坐不住,但回去也没意思所以就继续坐着没动。平时在办公室里一周五天八小时都坐了,不上班了竟然一个小时都坐不住。他手里拿着火机把玩,一抬头,看见不久前离开的女孩又从街口走了过来。

    他心里一紧,想上去问她的电话号码。下一刻,他的眼睛瞥到一个东西,就那样呆住了。

    女生抿着唇没什么表情,斜挎的包不见了,她左臂的袖子上多了一块黑色的布随风飘着,目不斜视地静静走进了灵堂。

    接下来周围的人说了些什么他都不用听,音响里放着什么他也没注意。已经很明显了,这个女生,大概就是那个去世的谭女婿的孩子吧。

    第一眼,他在路边看见她,她没有表情地站在路边往回望。

    第二眼,周围歌舞升平震耳欲聋,她带着笑问两个女生她错过的歌。

    第三眼,她的袖子上有一条黑布飘扬,她面无表情,走进了那个灵堂。

    原本准备离开抽烟的董礼又坐了回去,他坐在位置上,不听周围的声响,也不玩手机,只是注意着那个走进去的身影。

    那里面有一个老人家,几个中年男女。他们都是谁,他不认识,但可以猜到是江家人还有谭家的近亲。灵堂上没有照片,被花圈和黑白色布巾装饰的房间看起来沉重压抑。里面的人在说话,她进去以后那些人似乎和她说了什么问了什么,但她没说几句,找了个位置在边上坐着发呆。

    谭江坐在小板凳上,听着外面吵嚷的音乐,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皱着眉头,心想,这闹剧快结束了吧?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心里这样想,却烦躁得不行。

    很久没听这么吵的音乐,她记得十岁刚回来的时候还很感兴趣。因为在云城没见过,觉得新鲜,所以就很喜欢。有人家办事的时候她总是和弟弟妹妹抬着凳子坐在前排认真陶醉地观看,看完以后还认真地鼓掌。其实看来看去,他们也只有几个节目而已,这么多年,甚至都没变过。

    她开始想其他的事。

    想已经过去一天,房东还没给她打电话,是不是意味着以后也不会打来?

    想葬礼以后她该何去何从。外公已经和舅舅他们住在一起了,她不必担心。而她快要毕业,也能够自食其力,那她该怎么做?做什么?去哪里?

    还有肇事司机他虽然撞了人,可他并没有逃跑,而是立刻打了急救电话。而最后她爸没救活,这都是命吧。

    这话要是被她爸妈听见,应该又要说她冷血无情了。

    她赶到医院的时候那个司机和他妻子都在,他们那样愧疚,那样害怕地看着她,好像那年害怕她爸生气做势要打她的她。他们跪下来和她道歉,一遍遍地说对不起。他们是有错,可她不是那个责怪他们的人。那个司机只是太累了,为生活所迫,所以卖命地工作挣钱。

    她看了一眼灵堂里说话的亲戚们,他们在说话、在笑,可那眼却迟缓地转动,像超负荷工作的机器。每个人都很累,也包括她。

    好累呀,真想逃避这个世界。或者,有个人能让她靠一靠就好了。面前的人,外公、舅舅、姨妈、姑妈等等,她始终与他们不亲近。连父母她都无法亲近,她不能靠他们。她知道她想靠的那个人是谁。

    是谁呀?大概是她日思夜想的一个幻影吧。他不存在,所以不出现。

    最不想存在的,是她。

    如果一切,只是一场梦就好了。

    如果能做一场梦多好。

    梦里梦外。

    她总在做梦,梦里有无数面目狰狞的鬼追着她跑,她跑啊跑啊,那些鬼追啊追,就在她身后不远的距离,她很慌,想跑快一点,可双腿像灌了铅怎么都跑不快。她想,要是有一辆车就好了,她可以骑着车跑的远远地躲开这群凶恶的鬼。周围也有人,可那些鬼好像看不见他们一样只是追着她。她张了张嘴,想叫救命啊,救命,救我。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太可怕了,就是这样才绝望。明明还有其他人,可在孤独地逃跑的人,永远只是她。

    总是噩梦,梦里的人看不清面容,个个却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魏然也说起过她做的噩梦,梦见自己一事无成,学习差劲,找不到工作,没有钱,父母总在诘问她。

    而她的噩梦里总是恶鬼。

    噩梦对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对她是不存在的鬼,对魏然是责任和压力。

    噩梦会结束。

    极少梦见父母,而那个人,一次都没有。

    宋柔山真的不存在吗?所以才从不肯入梦来。可若他不存在,从前的那些事又怎么解释呢?

    如果他真的只存在于她的想象,那至少,在她的梦里、在她那些幻想里,清晰一点、顺从她的心意偶尔出现一次吧。

    可他怎么会一次都不出现?

    他确实存在,只是他们已太久太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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