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昭明(二)
“自然不可能孤身前往,我随边霖的商队明日启程。”纪黎道,“此事虽并不好办,却不得不办。谢进民此人在民间威望很高,但是多疑自负,又刚愎自用,你可知这南王从前是什么人?”
见燕子尧一脸茫然,纪黎叹了一口气:“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将出征,却连对手的底细都未能探得清。”燕子尧自恃武艺高强,从前便不将旁人放在眼中,如今后来遇上了纪黎,她又是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之人,燕子尧便更加有恃无恐了。
然而,正如燕子尧对纪黎放心不下一般,纪黎自然也对燕子尧有些担忧,故而忍不住语气便重了一些。但燕子尧也不恼,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于是纪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接着道:“宁州三年旱灾,有不少流民逃亡西南落草为寇,这群盗匪在南境流窜,又逐渐到了江南一带,为首的便是冷开城。此人行事是土匪作风,到了一处便拿富商开刀,因而当初不少江南商人因此涌入宁州,叫我们捡了便宜。”
“冷开城?这名字怎地这般熟悉?”
纪黎轻笑一声:“你记得冷如月,却不记得她的胞弟?”
“是他?”燕子尧这才想起了,又辩解道,“我见到冷如月时年纪便不大,能记得她算不错了。”
“冷如月的父亲重男轻女,对这个儿子疼宠有加,反倒让他生出了反意,最后生生被气死了,实在很难不说是因果报应。”纪黎叹息道,接着说,“谢进民本是冷开城手下的一员大将,但永州洪灾后,他便生出反意,挟持冷开城号令手下,然而不过一月,冷开城便在谢府暴毙,自然引来了诸多猜测。扬州守将陈永昌、永州守将倪广汉最初起事便是冷开诚的旧部,因而与谢进民颇有龃龉,只是碍于南王威势,不敢做些什么。”
“因此,你便想要利用他们之间的龃龉行反间之计?”
“人大多都是趋利避害的,若这些人都是像赵青那般的耿直忠臣,恐怕也不会行造反之事了。”提到赵青,纪黎的眼神黯淡了片刻。
她的神情自然没有逃过燕子尧的眼睛,他问:“你今日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怎么?你如何有此一问?”纪黎道。
“你若是公务在身,恐怕会在书房忙碌,今日却早早下榻,又并未入眠,方才你提到陈永昌、倪广汉之辈,又似乎不在谈论南境之事,而是在谈论昭明。”
纪黎被他分析得一愣,不由得苦笑一声:“方才还在提点你,却不想你如今竟然心细如发到了这种地步。”
“在你身旁耳濡目染,更何况……”燕子尧将“我时常留意你,自然能发现端倪”又咽了下去,所幸纪黎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未发觉。
纪黎沉默片刻,便将自己在地宫听闻的齐昭与齐昌的对话和盘托出,道:“我初以为陛下贤明,是天下雄主,但却不知她也有自己的私心。燕敬帝虽然资质平平,但若是有人辅佐,未必不是贤明之君,陛下不愿放弃逐鹿的机会,令得天下生民涂炭,不免……”
“你怕自己做了帝王之剑,而非百姓之剑。”燕子尧望着纪黎垂下的头顶,有些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说了这样一句。
“正是。”纪黎叹了口气,“天见其名,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入昭明以来,我从未怀疑过我的使命,可是如今,我真怕自己成了权臣,只知玩弄权术,视百姓民生于不顾。”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半晌,燕子尧叹了口气,道:“你不是这样的人。纪黎,我笃定,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
纪黎压在心头的大石被他这一句话推落,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我……我是……我是这样的人……赵青,赵青就是我害死的……”
燕子尧再顾不得男女之别或是遮掩自己的心意,他将眼前泣不成声的女子揽入怀中,一边拍着她的肩膀,一边安抚她:“你不是。你决不是。”
纪黎似乎被他不断重复的声音安慰道,慢慢地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她的哭泣声渐渐停下,燕子尧见她冷静了些,又将她松开,与她婆娑的泪眼对视,道:“若是燕敬帝笃信赵青,若是朱成璧没有自作主张,赵青绝不会死。而且若是赵青不死,两军对垒,昭明士兵、大燕士兵更要鏖战下去,平添许多死伤,你此举虽并非光明磊落,但也绝非自私自利。”
“陛下也是。她虽有自己的私心,然而至高之位本就应当有能者居之,更何况这一路,她并未苛待百姓,甚至曾经与她兵戎相见的人,只要愿意归顺,她也以礼相待。担当得起‘昭明’二字。”
燕子尧今日算是将毕生的辞藻用尽,所幸纪黎也的确是听了进去。
她破涕为笑:“子尧你可真是口才卓越,或许你才应当去游说南境守将啊。”这话说得燕子尧颇有几分羞赧,脸上也出现了不易察觉的红晕,他只好扯开话题:“你明日什么时候走?登基大典之后?”
纪黎摇了摇头:“所谓天机不可泄漏。”
……
少康八年,九月初六,齐昭于长安行登基大典,定国号为大昭,定年号为明懿,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称昭明帝。以明年为明懿元年,大赦天下,敕封纪黎为安国公及一品大司空,又依军功一一敕封万俟彭、程瑾、陆康、周盛桐、宋琼英等人,略过不提。
齐昭又敕封燕子尧为从三品归德将军,即刻启程前往永州剿匪。
登基大典虽然仓促却并不见寒酸,因而月前仍在担忧身家性命的长安百姓,这会儿一个接一个地上街,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闹事者有,但在卫兵的整顿下,却也不敢过于放肆。
而无人在意之处,天方蒙蒙亮,一队商队便慢悠悠地自安宁门往南境而去,目标并非永州,也非扬州,而是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