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旱
这是宁州大旱的第三年。
昨日,纪小妹已经将家里最后一点米和着黄土煮完了。
饥饿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最开始纪小妹觉得自己的肚子变空了,饥饿感像是一只虫子一样,不断地啃食着她。这种啃食感持续了三天,随后饥饿感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虚感。你不再感觉到自己在挨饿,因为你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活着。
纪小妹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一点一点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可是她却还是活着,每天需要出去觅食,需要想办法把树皮和杂草做出一点味道。
到了这样的时候,死已经没那么可怕了,只是纪小妹不想死,她想好好活。
纪小妹一家住在宁州城和兖州城交界处的太平村,越过一条河,翻过一座太平山,就到了兖州城。她家一共四口人,除了她以外,底下还有一个弟弟。
纪小妹和纪小弟坐在门槛上,等着纪父纪母的吩咐。
跟纪小妹的细胳膊细腿不一样,她的弟弟看起来要圆润许多,纪小妹今年十四岁,她的弟弟小她五岁,但是却跟她差不多高。不过这样的日子再过几日,恐怕他也会变得跟纪小妹一样瘦弱了。
纪小弟问她:“姐,我们今天怎么办?”
“听阿爹和阿娘的吧。”纪小妹的声音有点虚弱,细若游丝,她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黄土发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纪小妹的耳朵一直很灵敏,以至于她时常觉得环境有点儿喧闹。但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安静了。三年大旱下来,周围的生灵都死绝了,除了风声,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原来惹人心烦的那些声音在自然的灾难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连呻吟和怨恨也无法说出口就没了性命。
寂静,令人绝望的寂静。
“好饿啊……”纪小弟捂着自己的肚子,眉头紧皱。
纪小妹木愣愣地开口:“忍一忍,过几天就不饿了。”
纪父和纪母的声音隔着破旧的木门断断续续地传进纪小妹的耳朵里。
“小弟……活……小妹……离开……”
“那是小妹啊。她是我们的女儿……”
“女儿……用?”
然后是一阵窒息般的沉默,纪母的哭声越来越大,但是纪小妹知道,这个哭声是出于要用自己的女儿换生路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感。
如果真的愧疚,他们就不会去做,然而他们还是做了,只不过是因为女儿比不上能够传宗接代的儿子罢了。
纪小妹已经从纪父纪母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他们的想法。今年已经是大旱第三年,原先靠着家里的积粮,又有宁州知府赈灾,这才撑了这么许久。不过宁州大旱这么多年,朝廷不再管,颇有门路的富贵人家早就离开这一带,往富庶的陕州、京城去了。
只剩下如纪小妹一家这样既胆小又无知的流民,安土重迁,想要离开又不知往哪里去。
如今纪父纪母应该是下定决心要离开太平村,但他们家早就山穷水尽,又哪拿什么东西支撑他们到目的地呢?
所以,他们决定拿她换起行的粮食。
纪二叔住在他们家旁边,他们家也只有一个女儿,也没有名字,他们都叫她小妞。
纪小妹正胡思乱想着,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小妹,你跟我去一趟纪二叔家,看看他们家还有没有粮食。”
纪小妹没有反抗,站起身,因为起得太快,眼前忍不住一黑,打了个踉跄,很快就稳住了身形。这小小的变故完全没有引起正在收拾东西的纪父和一旁饥肠辘辘、抱怨不停的纪小弟的注意。
“小妹,走吧。”
纪小妹点点头,跟了上去,没有问他,为什么去纪二叔家要粮食还要拿一把柴刀、一把麻绳和一个麻袋。
纪小妹毕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又因为常年挨饿,身量矮上一截,面黄肌瘦,走得很慢。纪父有心催促她,就看到纪小妹佝偻着身子,一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也心生不忍。
——她毕竟是他的孩子,还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纪父生下纪小妹的时候,正当壮年,当然也是真心疼爱这个女儿的。纪小妹机灵又孝顺,家里情况好的时候,他也想过要送她去识字、学管账,到大户人家家里做个管家,以后也就一辈子衣食无忧。
可惜人心本来也不是正好长在中间,又遇上天灾,为了活命,只能牺牲这个女儿了。
纪二叔家离纪小妹家本来就不远,很快父女二人就走到了纪二叔家院子外。
纪父扯着纪小妹的手,纪小妹被捏得生疼,因为过于紧张,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只是佝偻着身子,生怕怀里的东西露出马脚。纪小妹太瘦了,以至于衣服扎紧了也是空空荡荡的,怀里的东西总是溜下来。
纪小妹告诉自己,机会只有一次,所以绝对不能露出马脚。
“你家的妞儿呢?”纪父扯着嗓子喊,很快,纪二叔也扯着一个瘦弱的女孩子站在了纪小妹对面。
两个“牲口”面面相觑。
纪小妹想:两个瘦得像皮包骨的孩子,身上又没什么肉,也不嫌啃的时候硌得慌。
纪小妹看了一眼眼睛通红、歇斯底里的纪小妞,竟然为自己的镇静生出了几分庆幸。
“小妹肚子疼?”纪二叔狐疑的声音响起,纪小妹知道,他这是在询问纪父她是不是有什么暗病。
“小妹壮实着呢。”纪父拍了拍纪小妹的肩,纪小妹只能稍微直起来一点身子,她心跳得飞快,生怕被纪二叔发现,自己便只剩下死路一条。
纪小妹也不知道纪父怎么能说出这种瞎话来,但她还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现似的怯懦模样,不理会纪父和纪二叔之间的眉眼官司。
不过一会儿,纪二叔斜了纪二婶一眼,纪二婶立刻心领神会,知道纪二叔这是同意了,立刻笑眯眯地看着纪小妹,说道:“小妹,你跟我一起进屋头歇会儿,他们两个男人还要聊点儿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