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摽有梅兮
“你在含元殿不是要坦身露体吗,为何此时又矫揉做态?”唐逸旻身子一扑,长伸的手捉住了她的脚踝,“朕帮你脱个干净,帮你浪个够!”
唐卿月吓得肝胆俱碎,尖叫着乱踹被唐逸旻擒住的脚,双手死死裹紧身上的被衾。
“你不要脸……我就帮你一把,将你的脸皮剥下……让所有人看看你有多无耻……放开我!”
将她的脚踝一扯,唐逸旻癫狂道:“朕宠你宠得没了形,既然你不要命,朕就收了你今日殷勤相送的‘大礼’,再送你一程……送你同你阿娘团聚!”
男人力道大,愤怒到失去理智的男人尤甚!
唐卿月须臾被其拖到身下,又被紧紧压住,她三魂六魄齐散,尖叫着双手乱抓乱挠,抓伤了唐逸旻的脸、颈子。
便是如此,她口头依旧不饶:“我要让他们都看看,庙堂之上坐着的,究竟是何样的畜生!”
她的双手被唐逸旻捉住,重重按过头顶,压得她动弹不能。
大喘着气,她绝望地停止了挣扎,噙着泪,呆看雕梁画栋的寝宫穹顶,哽咽着自言自语:“阿娘……那回……你可也是我这般绝望?”
唐逸旻本欲覆唇乱啃,闻听抬头,呆看她泪流不断的眼睛。
“唐逸旻,你果真决意如此?”
那夜,冯玉茹喘着粗气,脸上泪水涟涟,眼神万般绝望,哀慽看他……她也是这般问他。
近近看着压在身下,他爱到疯狂的女人,看着身下那个,与唐承祀往来不断的女人。
彼时他阖上双目未作回应,哆嗦着嘴唇,覆下唇去……他决意如此,唯有将玉茹占了,他心头才能放心!
只他那回的横心决意,切断了与玉茹的一切,令他蹉跎了近二十年,痛了近二十年。
眼下,情景再次重现……
丹阳仗着他三年宠爱,今日这般放肆一闹,令他在朝野之间、国之内外颜面无存,虽此刻恨丹阳恨到牙根痛痒,却依旧走了神。
于他走神之际,唐卿月目光绝然一凛,张嘴吐舌,牙齿重重咬下,剧痛自舌根传来,痛得她神魂一荡,立时冷汗直冒。
心头丧气一叹,咬舌自尽比触柱而死痛多了……早知如此,何不将才干干脆脆地撞死?
见她这般疯癫,唐逸旻闪手捏住她的脸颊,深掐入腮的手指,将她下死口咬合的双齿一点点挤开,怒目切齿:“就这么想死?”
唐卿月两腮被掐得生痛,艰难收回被自己咬得剧痛的舌头,看着他冷笑连声。
她不想死,非但不想死,还想杀了唐逸旻,拿回自己家的江山与帝位。
可眼下这情形,老天哪给她施展的机会?
忽地,寝宫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唐逸旻闯入寝宫并未闭门,杂乱的脚步声急奔入寝,止于重重帷帘之外。
“扑通”一声,张常侍带着一干内侍跪在帘外,伏地带着哭腔高喊:“陛下,关贵妃薨了……胡、胡茂源将军咬舌自尽了。如何处置,望陛下示下!”
唐逸旻的心蓦地一紧,瞪大双眸,松开了紧掐她双颊的手……
太微宫定鼎门外,萧玉川临门而立。
他目光上仰定鼎门,漫过连接一体的城楼、朵楼,漫过雕龙飞龙的连廊,阙楼。最后定在雄浑的门楼之上,久久不移目光。
在这处门洞之上,四年前那场宫变之后,永安皇帝唐承祀和故太子唐卿景的头颅,双双被悬于此,威摄百姓与朝臣。
那是冬日,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父子二人死不瞑目,看着妥协于唐逸旻的文武百僚,从定鼎门的门洞,进进出出一月有余。
后他听说,系着二人头颅的绳索,于某个冬夜被北风刮断,二人头颅坠下,不知去向。
有传……成了饥寒觅食的野狗腹中餐。
于他记忆里,永安皇帝有着一双沉稳安宁的笑眼,那日召他私见,永安帝亲口向他表露,欲尚公主与他的心意。
他欣喜若狂,双腿一软跪伏,颤抖着声音轻应:“臣……愿意!”
他愿意,纵使父亲闻听消息之后,将幽他在府,罚他跪在萧家祠堂一月,亦不改心意。
他喜欢丹阳,喜欢那个明艳有如丽日,放肆跳脱的小女子,一见倾心,再见倾魂。
依稀地,他忆起八年前,入学崇文馆不久的日子……
那是四月天时,阳光明媚,崇文学馆内的樱花零落满地。
公主年方十三,他也不过十五。公主生仙姿玉容,他也算得上清秀俊逸,不可谓不是玉女金童之配。
只是二人躲在馆院左边的假山内,偷偷摸摸的行径,一点也不玉女金童。
他贼眉鼠眼四望,确认四下无人,从怀中掏出油纸包着的樱桃毕罗,递给面前矮他于颔下的公主。
“贵主,樱桃毕罗带来了。”
“不许叫我贵主。”
“那……丹阳公主?”
“不要,听着不亲近,往后你叫我月儿便是。”
“明河不敢。”
丹阳公主接过后,先是拿在手上皱着鼻子嗅了一通,这才打开油纸包着的樱桃毕罗。
于她张口欲咬之际,他又快手夺回,于毕罗四围飞快各咬一口。
丹阳公主震惊着眉眼看他,稍后,两只水汪汪的大杏眼中涌满了委屈,失声置问:“萧明河,你做什么?”
他口着满含着樱桃毕罗,含含糊糊郑重应她:“公主金娇玉贵,本不当吃宫外带入的吃食,明河迫于无奈方带,但必须让明河先替公主试毒。”
说完,他将饿狗啃过般的毕罗塞到公主手里,大方一笑:“现在公主可以吃了。”
此举,为他拒绝再替公主外带吃食的借口,以让公主嫌弃。
宫中禁止外带私物,更何况是未经试毒的吃食,还是带给公主食用,令他犯了大难。
哪知,她拿过毕罗就大大方方啃了起来,看得他“咕噜”一声咽下口中毕罗,不知所措。
若思右叹后,他抑着心头惊憾,问吃得糊了满嘴酥酪的公主:“好吃吗?”
公主伸出粉嫩的舌尖,带走了一坨沾于唇边的酥酪,冲他夸张点头:“甜的,又香又甜,明日你记得还带给我。”
沾了他口水的樱桃毕罗好吃?还又香又甜?听得他既羞又愧,带几分心头萌动涨红了脸。
毕罗是樱桃馅的,混有酥酪、干果,夹于奶香扑鼻的酥皮内,确实又香又甜又软,却比不过公主浑不介意地,冲他笑得甜软的脸。
忽有风来,吹皱了眼前场景,待萧玉川努力睁眼再看,天空下起霡霂的雨。
日近清明,雨说下就下,置身雨中,他阖着双眸,身子一动不动。
今日……白云蒙尘,丹阳蒙垢!
宫中密使派人来报,说是丹阳公主献舞含元殿,脱衣解裳,侮骂皇帝朝臣,被拖离含元殿,安危不明!
那时,他正负手于牢房之内,静看左胡茂源咬舌自尽,唯有胡茂源一死,方能保下齐王唐仲礼。
鲁王的算盘打得精,他的算盘打得也不赖,岂容忍鲁王一枝独大……两虎相争,逼反一王,才是他之所欲。
他手头无兵无将,这些心思各异的人,是他驱狼吞虎的千军万马。
边关两家虽暗斗多年,只招数太软太小心,尚不足掀起惊涛骇浪。
他将关贵妃与胡茂源私会的文卷交给鲁王,一为救丹阳出宫,二为打草惊蛇,令齐王心寒生怨,图谋反击,三为与边太师暗中交好!
胡茂源不承认与关贵妃有私情,私有往来,他也并非要将胡茂源屈打成招,自然也不在意胡茂源口风一丝不透。
看着受尽枢密使刑罚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的胡茂源,他心中怜悯,仿若看到自己。
覆唇于胡茂源耳边,他轻声缓缓:“若想保下关贵妃,保全齐王名声,唯有将军一死……某敬佩将军深情不虞,待将军死后,某会给将军留个全尸。”
胡茂源散大满盈眷恋和不舍的眼睛,怔怔看他,难辨他之好坏。
“陛下心性,将军应当清楚,将军之死不过早晚!”他阖目轻声,“若心头怜惜某人,将军该当死无对证,流言自消!将军可有遗言相告某人?某定代为转告。”
被关在诏狱受刑一旬,胡茂源满染血污的脸上,冒着脏乱的胡茬子。
看他良久,胡茂源充血的双眸含了泪,神情晦涩哀伤,声音嘶哑。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这枝梅,茂源下世再折!”
话落,胡茂源猛地吐舌,张口重重咬下,一声痛吟后浑身剧烈颤抖,口中血如泉源,流溢满颈满襟,喉头咕噜吞吞作声,剧烈呛咳起来。
萧玉川启眸,后退一步。
他安静着眉眼,静看胡茂源被咬断的舌根涌出的血,呛到窒息,又从鼻孔中呛喷而出。
鲜血源源不断呛入胡茂源肺中,其窒息有若溺水,绑缚在铁架上的身子剧烈挣扎……直至阖上恋恋不舍的眼睛。
目光定在胡茂源毫无生气的脸上,萧玉川同胡茂源死去,又活转回来!
他的心曾经很小很干净,仅装着与丹阳生而同室,死而共穴的心愿。
宫变后,他的心中盈满了算计,灵魂变得冷血且鄙陋……
“萧院使,莫淋坏了身子!”
见他立足雨中,监门卫给他递来一把青油伞,他伸手接过,缓缓撑开。
他在等张常侍给关贵妃带去一个消息,再给皇帝唐逸旻带去一个消息。
一个既能保全齐王,也能让关贵妃与胡茂源共赴黄泉,掀起涛天巨浪,将元丰皇帝唐逸旻注意力勾走的消息。
能救丹阳到何种地步,能否提前搅乱这汪水,他不清楚,只听得清此时自己的心跳,乱得有若打砸伞盖的雨点声。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这枝梅,茂源去了黄泉再折……玉英,我先走一步等你!”
于萧玉川看不见的紫微宫同心殿中,关贵妃昨日看过了宫中内线呈来的书信。书信为祖父关延寿所写,要她自戕保齐王血脉清白。
方才,她噙泪吟罢一首诗,望向跪伏在脚边的张常侍,哑声轻问:“仅就这几句话?”
张常侍未敢抬头,哆嗦着声音应了:“就仅这些!”
“胡茂源何时走的?”
“半炷香的时辰前!”
“看来,我还赶得上与他同行!”
于张常侍紧张探看的目光里,关贵妃缓站起身,颤抖着双手解下腰带,手拖飞扬的丝绦走向寝宫深处。
“摽有梅,其实七兮……”
十五那年,大雪覆得洛京城的周山,白茫茫一片,有红如火烧的梅花从山脚开到山头。
半山腰的红梅林里,大雪压得枝桠低垂,她折了一支开得最艳的梅枝,含羞带笑转身,递到胡茂源眼前,向他吟出这首诗。
她已及笄,大胆向他求娶!
胡茂源是阿爹好友之子,青梅竹马的小儿女,皆为武将子女,没那么多讲究,书往一处读,嬉往一处闹。
那么多年,她能从胡茂源的眼睛里,读懂他潜藏了多年的爱意。
他有心,她也有意!
若非阿爹东窗事发,她定能安安心心嫁他……眼下思来,虽与他错过了今生,下世还来得及!
她恨极了这无情的凡尘俗世。
双亲一走,再无一人爱她,唯有胡茂源,一直站在原地等她。
儿子唐伯文是唐逸旻的种,她不愿与其亲近,自小送与外祖、舅舅生活,与她生疏无话。
祖父与舅舅的心思在伯文身上,在关家未来无上荣耀之上,一纸逼死的书信和胡茂源之死,令她对这世间再无眷恋。
胡茂源灵魂所在之乡,便是她心灵归依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