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自轻自贱
唐卿月于鼓上杏眸含笑,眼波流转,漫扫全殿。
广阔的含元殿内,元丰皇帝唐逸旻之下,公卿王候满座,其下坐着东桓服帽的各国来使。
那些或高鼻深目,或细眸高颧的胡蕃使者席案之下,以朝服色彩来辩,是济济满殿的洛京城五品以上官员。
“妙极!”面纱下,她丹唇轻启,目视帝座之上的唐逸旻,“都到齐了!”
唐逸旻初闻《罗裙带》之音,双眸呆看鼓上美人,握杯的手无意识地缓缓放下。
轻缓悠扬的《罗裙带》前奏已尽,正曲若跳珠撼玉般的激昂响起。
鼓上美人身姿扭若风拂之柳,缠着红丝绦的半裸玉臂,交绕有若缠颈之蛇,妙眸善睐,剪水杏眸直勾勾看着皇帝……将唐逸旻的神魂勾走。
一模一样的舞姿和乐曲,一模一样的身形……唐逸旻仿若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初见冯玉茹时的情形。
玉茹未着面纱,目光未似这般勾魂,一见他与唐承祀掀帏帘而入,她目光觑来与他对上,若一汪春泉被蜻蜓点了水,溅起一层羞涩的涟渏,双颊立时晕上了酡红色。
一曲舞毕,玉茹若惊兔般自鼓上跃下,遁入帷帘之后。
直到他举剑起舞,玉茹方手执锦扇半遮容颜,自帷帘后走出,赏看他惊若飞鸿的剑舞。
得她赏看,他心跳如鼓,将一柄龙泉剑舞得益发有若矫龙出海,明河翻雪……
陷于回忆,唐逸旻呆呆看着鼓上美人起舞,濡湿了眼眶,身畔边贵妃刻意同他说笑,他都无暇回应。
满殿外国使者以及文武官员,皆未感觉鼓上之舞,比之此前歌舞有何殊异,唯有一人看得目不转睛。
木诺凤迦认出了那双眼睛……
翟车上初见,他掐着火金姑的脖子,将她扯入怀里搂紧,她近近盯住他抵近的脸呆看,盈水杏眸里满是惊魂!
“火金姑,你会跳舞?”
“这世间没有人配看我跳舞,谁也不能。”
可是,火金姑跳舞了,就在此刻,就在他眼前,当着满朝文武,万国来使的面。
她舞姿妖娆,眼神魅惑……
明明他就坐在帝座之下不远处,她却未给他一个眼神,仅媚眼如丝地看着帝座上的皇帝,看着那个青丝染雪的老男人!
他心头促然疼痛,仰头倾尽整杯酒,甘冽的酒立时呛得他脸耳通红。
他不善饮酒,不常饮酒,二十年间,能吃饱便是幸事。
火金姑贵为公主,往后还会是不可仰视的东桓皇后……他却做了近二十年的奴娃,还会入宫宿卫……目睹这样令他煎熬的情形,往后只多不少!
烦躁提壶自斟,他埋头深深,不愿再看鼓上人,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倒酒,喝得急了,烈酒将他呛得眼中泪水涟涟。
于剧烈咳嗽中,他霍地醒神,仰眸呆看红鼓上,曼妙蹁跹的身影,痛心呢喃:“我……我都在想些什么?”
不过与她一面之缘,他竟然……他烦躁一弃酒杯,“噌”地起身离席,避开这令他难受的场面。
“嗡……”
大殿内,突然响起有如洪涛般的哄声,满蕴震惊。
他酸软着手,扶住殿中包了金漆的梁柱,稳住踉踉跄跄的步子,抬起醉眸,往殿中回望。
一曲《罗裙带》完毕,歌歇舞住,唐卿月立于鼓上,玉指纤纤,扯落了遮面的轻纱。
看清鼓上舞者乃是丹阳,唐逸旻脸上惊喜显露,看着她失神起身,脚下缓移,缓缓步下帝阶。
玉茹的《罗裙带》之舞再现,为他二十余年的夙愿。
他未料,一直对他视若蛇蝎的丹阳,会在万国盛宴上,给他这么一个大惊喜……还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
“叔父,可还喜欢?”
唐卿月纤手一抛,弃面纱飞落红鼓之下,遥遥冲他娇笑作声。
他脚下踉跄,失魂落魄遥遥应她:“朕……喜欢!”
满殿文武看看鼓上妖娆生姿的唐卿月,又看向三魂六魄齐飞的皇帝,再听她酥媚化骨的娇嗔声,齐齐锁紧了眉头,面现不虞。
“叔父爱我,我亦挚爱叔父,便与叔父未出五服之亲,我亦爱重叔父!”唐卿月笑得颠倒众生,语气甜腻。
她纤指伸向肩头,挑起肩头外披的嫩绿轻容纱长衣,长衣被她纤指一剥,滑落于臂弯,露出如雪的双肩,半片□□,半片纤薄如玉的后背。
唐逸旻眼眸一散,失神停下脚步,呆看她将长衣自臂弯褪下,拎在手中,笑盈盈朝红鼓附近的臣子席座轻浮一抛。
“便让你们这些,助我叔父谋夺我家江山,篡夺我家皇位的逆臣贼子们……开开眼!”
“哄”地一声,文武百官齐齐惊呼,震惊了眉眼。
嫩绿长衣乘风而起,飞落于三位连袂坐着的文臣头顶,三位文臣大羞大窘,手忙脚乱,将她的长衣从头顶扯落,愤愤弃地。
“叔父想要我这具躯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叔父与百僚们,一同欣赏我这位未来皇后的身子。”
她五指纤纤,捏住了胸前的系带。
身上尚余一件齐胸的嫩黄鱼牙绸襦裙,由一根绯色系带险险系着,只需轻轻一抽,她的身子便能不着寸缕,现于人前。
“丹阳!”唐逸旻自怔忡里回神,伸手暴呵,“住手!”
“叔父,你看!”她嘴角噙着浮浪的笑,眼中里满是挑衅,纤手一扬,扯落了系带。
系带应抽而散,丝滑无比的齐胸襦裙自她胸口滑落,雪肌乍现……唐卿月胸前一凉,噙了泪水的双眸阖上,耳中不闻身周喧哗。
她也曾受双亲宠爱,兄长呵护,金尊玉贵过,而今却落得个自毁名节,以全自身的下场。
在这深深宫禁里,她无依无仗,能帮得了她的,唯她自己。
满殿蠹民梗政,见风使舵,求荣弄权的文武,无一不负她父皇与哥哥的提拔与擢升。
他们皆是君子模样,遵着三纲五常,讲着仁义道德……却对唐逸旻秽乱轮常,强立她这个五服之亲的从侄女为后,无动于衷,不声不响。
那她……就浮浪给他们看,狐媚给他们看。
坦身露体于万国来使之前,她不信他们还能无动于衷,任国威沦丧,坐看唐逸旻立她这个恬不知耻的妖女,登上东桓国的后位。
透骨透心的寒凉起于她胸口,接着寒意浸于她脐下……
忽有疾风迅来,莫名熟悉的松香之气袭了她满鼻,接着有丝绢兜头罩下,她肩头与颈间一紧,被不知何来的绢布裹紧了身子。
带有酒香的气息喷了她满脸,脸前咫尺之距,响起了痛楚的责问声。
“你在做什么?火金姑,你想做什么?”
火金姑?她霍地启眸,噙泪呆看眼前人。
木诺凤迦颤抖的双手,将裹在她身上的明黄色幔子拢紧于她颔下,不敢松手半分。
此前,他受哄闹声惊扰,手扶殿中梁柱回首,见火金姑竟然轻挑地剥掉外裳抛飞,还欲扯落胸口的系带。
未敢多想,他一把扯掉梁柱边挂着的明黄色帷帘,疯了一般朝红鼓奔跑,她的襦裙滑落之际,他纵身上鼓,抛飞手中帷帘,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火金姑是天上的太阳,灿烂而明亮,应当被捧在天上彻照人间,而不是以色娱人!
唐逸旻篡位夺权,杀了火金姑所有家人,还强行立她为后,便她在鼓上舞得游龙惊凤,笑得媚眼如丝,他依旧记得那日,她眼中的痛恨和绝望。
他记得很清楚……她说她想报仇!
仇不应当这般来报,以自轻自贱来报,至少他看不得半点!
纵使他今日这翻冒失之举,会引来杀身之祸,他亦不能!
唐卿月呆看木诺凤迦。
她目光漫过他宽额广颐的脸,滑过他鼻头那粒若隐若现的小痣,落于他嘴唇上那粒颤抖的唇珠……
他腥红的醉眸里满盈痛楚,近近看她,唇瓣哆嗦:“不要……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她猛地自惊魂中回神,远山眉一拧,高扬起手,一记清脆的耳光盖到了木诺凤迦脸上。
眼角挂着泪,她寒眼怒斥:“何来的蛮夷,胆敢对本公主无礼?”
她鼓了数日勇气,方敢横心坦体人前,却被这厮破坏,安能不怒?这厮还以如此怜悯的眼神看她,好似她有多可怜一般!
玉石俱焚罢了,她心头痛快着呢,何需他一个小小蛮夷怜悯?
木诺凤迦被她打得心神一恍,缓手捂住了火辣辣的脸。
“滚!”她怒吼一声,裹身帷帘下的双手大力一推,将呆怔的木诺凤迦推得跌落红鼓,“通”一声坠地。
木诺凤迦摔得魂魄一散,自地上撑起身子,红眼仰眸,上望居高临下的她。
一切,不过瞬息须臾。
唐逸旻自惊恐里回神,转身冲阶下的千牛卫咆哮:“都呆着做何,将丹阳公主请出大殿!”
本道丹阳给他备了惊喜,未料却是惊吓!
他霍地转身,望向鼓台上噙泪满眼的唐卿月,咬紧了牙关……
他虽不要脸面,但绝非是这样的场合,更非被如此赤裸裸地,将他龌龊心思坦诚于万国来使之前!
唐卿月四望逼过来的千卫牛,呼吸急促,却再无勇气松开紧握帷帘的双手。
一鼓作气,再而衰之,她之勇气,仅限一次!
抬手,她拔出鬓间一只金钗,声嘶力竭:“唐逸旻,你轼兄诛侄,逼死皇嫂,谋权篡位,而今还意图染指从侄女……”
她以金钗绕指满殿文武,狂笑若哭。
“你们这帮贪权恋贵的狗东西,尽管坐视唐逸旻立我为后,待我死后,定化恶魂索尔等狗命,慰我父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