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江山付谁?
唐卿月抚过仙居殿寝宫的每一处。此宫物是人非,除了新添的物件,四年前的陈设俱在。
她纤指缓缓拂过玳瑁镶背的妆台。
她自小就坐在这处妆台前,看着镜着的阿娘纤指若行云流水,给她挽发辫络,还时不时冲镜中的她飞瞄一眼,逗上、夸上她一句。
“我家火金姑今日比昨日更漂亮了啦!”
被夸了,她就“咯咯”大笑,冲镜中的阿娘搔首弄姿。
“哎呀,阿娘的火金姑今日为何变丑了?”
被逗了,她就双手抄夹于腋下,像只气鼓饱胀的小青蛙,同镜中的阿娘置气。
“没有,我没有变丑,是阿娘变坏了!”
噙了泪,她红眼转向床榻,掀开重重帏帘,立足金丝楠木的床榻前,抚过腻滑的云锦软衾。
阿娘扬手欲打,满脸嗔怒,“火金姑,再不睡觉,阿娘可要打屁股了。”
她在软衾里,似钻地虫般拱来拱头。
听见阿娘威胁,立时拱出头来,笑得分外讨好,“阿娘,你猜我将才扮的什么?”
阿娘没好气一戳她的小脑袋:“必是拱地的小猪。”
她大笑着拱进阿娘怀里:“不是,我扮的是地母元君,若我从地底下钻出来,就能得道成仙了。”
阿娘伸手揪上她的脸:“还地母元君,我看你十足一只菜青虫,可是长公主又给你灌迷魂汤了?”
长公主奉道白云观,阿娘常带她去观中陪长公主吃茶闲谈。她确实听长公主说过许多神仙,地母元君便是其中一位……
宫正徐柳思掀帘而进,平和着神色一福:“丹阳公主,圣人来了!”
她自回忆里惊回,两手抚净面上泪渍,转身冷问:“他来何事?”
“朕……”唐逸旻的声音自寝宫外转入,“自是来看看朕的皇后,在这迎仙宫住可得还舒心?”
徐柳思斜眼一看皇帝,又抬眸冷觑一眼她,识趣退下。
皇后?唐卿月心头一梗,看着皇帝带着一脸从容笑意走近。
唐逸旻抵近她,目光里温情脉脉:“这整座迎仙宫都是你的了,朕可是说话算话的!”
唐卿月心头一阵恶心,嘴角抽了两抽,强挤出一丝笑意,“迎仙宫够大,足以住下三个人,叔父将两位贵妃迁回来住吧。”
唐逸旻负手于殿中缓踱,“朕没这个打算。”
她目光追随唐逸旻的身影,“四年了,我身边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若叔父能将两位贵妃迁回来陪我,我或许会开心许多。”
“丹阳!”唐逸旻停下看她,“你是快做皇后的人了,朕能接受你直呼朕之名讳,唯独接受不了你呼朕‘叔父’。”
又提皇后?她眼绝望一闪而过,嘴角一扯:“我与陛下尚未出五服之亲,还是叔父叫着顺口。”
唐逸旻转回来抵近她,伸出手欲碰她的脸,“丹阳,你太年轻了,心思藏不住,忘了她二人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她心头一凛,转身冷笑:“她们不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了。我可不恨她们。”
唐逸旻一笑收回手,“你恨朕,所以想将朕的后宫折腾得鸡犬不宁,想将朕的前朝折腾得怨声载道,是也不是?”
唐卿月背脊一僵,心跳如狂,一时语凝。
唐逸旻笑容分外雍容:“小女儿家的手段上不得台面。朕替你折腾个大的,你且看好朕的本事。”
被猜中了心思,唐卿月愠怒转身瞪视他。
他俯身勾头凑近她,“你就等着看,朕不仅能立你为后,满朝文武还会乖顺配合朕的旨意,这便是朕的本事。”
唐卿月目光促然一散,踉跄后退一步,唐逸旻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她杏眸圆瞪,扬手一耳光就盖在了唐逸旻脸上,清脆的耳光声,在整个仙居殿中清亮回荡。
唐逸旻没有躲闪,待她再次扬手过来,便攥紧她的手,大力一扯将她牵入怀里。
俯头抵近她,唐逸旻蹙眉道:“朕对你是用了心思的!你最好说话算数。”
她气得瑟瑟发抖,怒愤挣扎:“不算数你又能把我怎样?我死过无数回了,根本无惧。”
唐逸旻直勾勾盯着她,缓声慢语:“这世间果真无你在意之人?你外公家里还有人,僻如你的表哥冯时安,还有白云观里还有长公主!”
冯时安?冯时安还活着?她停止挣扎,须臾怒骂:“唐逸旻,你要不要脸?”
唐逸旻松开她,负手冷笑:“朕若要脸,就当不了这个皇帝。好好给朕活着,等着做朕的皇后!”
说完,转身大步离殿。
“冯时安在何处,你把他怎么样了?”唐卿月咆哮着追撵,却被皇帝近侍,数位千牛备身拦下。
她撕打了一通浑身甲胄的千牛卫,千牛卫们平静着神色,任她捶打。
她拍得双手生疼,脱力后委顿于地,大气急喘,眼中缓缓噙了泪。
阿娘为彰德府府尹冯宪之女,她舅舅冯金州曾为工部员外郎,冯时安为舅舅冯金州独子。
父亲曾无数回,想要擢升她外公冯宪、舅舅冯金州,皆被阿娘拒绝。
好在外公与舅舅皆非权欲涛天之人,对阿娘的拒阻毫无怨言,是以并未坐大永安朝这支唯一的外戚。
四年前宫变后,文武百官唯一一个逃出洛京的,就是她的舅舅冯金州。
冯金州逃出洛京后,去了彰德府通禀外公,外公召集五万将士向洛京进发,讨伐唐逸旻。
唐逸旻岳家河北道两州节度使关延寿,与叛变的京畿道行军大总管方新荣发兵八万,由唐逸旻长子齐王带领,将外公与舅舅围于浚仪。
激战数日,外公与舅舅先后战死,五万彰德府将士无一投降,尽皆战死。
齐王又带兵杀入彰德府,诛尽彰德府文武官员,更将冯家人杀尽,唯她的表哥冯时安生死不闻,下落不明。
早年,舅舅在京中任职,怕外公身畔空虚,表哥冯时安一直在彰德府陪伴祖父,她见到表哥的机会不多。
表哥生得修眉长目,清挑隽秀,性子清冷腼腆,是个闷葫芦。不恋仁途,痴迷岐黄之术。
因性子与她不甚契合,她交往不多,倒是太子哥哥与表哥交情甚笃。
若表哥还活着,便是冯家人唯一的血脉……正因如此,唐逸旻才拿表哥威胁她!
待所有皇帝侍从尽皆撒离,夕阳已落,宫婢们进来掌灯了宫灯。
唐卿月坐在玳瑁妆镜前,缓缓梳着发丝,眼神一个恍惚,见阿娘在镜中冲她笑,眼角眉梢都透着温柔和怜爱。
她将梳子一弃,伏于妆台,放声大哭……
徐宫正清冷着眼神现于她身后,清了一清嗓子道:“公主,膳食已经备好。”
她喉头涩然一咽,止住了泣声,起身一把抹干眼泪,大步往寝宫外走。
待至膳席,她左手抓肉,右手倒酒,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既然死不成,那便活着,好好活着!
七日后,幽营两州节度使、太尉关延寿抵京,进宫觐见。唐逸旻于仁寿殿接见。
年愈七旬,雪染青丝的关太尉颤巍巍揖下:“臣关万洲,拜见陛下。”
“朕赐了关太尉鸾驾出入,剑履入殿,赞拜不名,礼数就免了罢。”
见元丰帝负手临窗而立,头也未回,关太尉缓缓收直了腰,眼神寒凝,声音带笑:“臣谢主隆恩。”
“太尉年世已高,从幽州赶至洛京仅用了七日,赶路赶得如此急迫,可是带了百万的兵,来讨伐朕这个昏聩的皇帝?”
唐逸旻阴阳怪气。
从他见了关贵妃至今日,正好七日,他也一直等着关延寿动静,果然等来。
关延寿朗声大笑,“陛下折煞老臣。齐王离老臣日久,老臣分外想念,趁着夏暑未盛,便赶紧进京看看他。”
唐逸旻转身,半笑不笑赐座后,亲手为关延寿奉茶:“是齐王跑去幽州去请的太尉,还是太尉入京来看齐王?亦或,是来对朕兴师问罪?”
听皇帝言辞不善,关延寿行军打仗一生,倒也绕不习惯弯子,双手接过茶盏就直说了。
“陛下,老臣确实有一事想不通!”放下茶盏,关延寿拱了双手,“听说陛下欲立前朝余孽,丹阳公主为后?”
唐逸旻自顾自缓缓斟茶,平静着神色道:“朕之心愿朝野尽知。朕爱重玉茹皇后,自然也爱重玉茹的女儿。”
关延寿拧了眉头,沟壑深深的嘴角咧了一咧,缓声相劝:“陛下,容臣一劝。丹阳公主与陛下未出五服之亲……”
手端了茶盏,唐逸旻起身背脸打断,“朕手头仅有两样宝物,那便是朕的江山和皇后之位。边太师看重,关太尉亦看重。皇后之位是朕的,至于江山……”
关延寿屏息敛气看着皇帝的背影,静待下文。
“当年关太尉为报丧子之仇,私铸甲胄、陌刀上千,那些内情为朕截下,才未禀至唐承祀那里,太尉才许了朕与关玉英的姻缘。朕与太尉有救命之恩,太尉与朕有袂夺江山之盟,此前为话。”
“后话便是,伯文自幼在太尉身边长大,受太尉教导,勇猛过人,为朕这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所以朕之江山,当由齐王承继……”
关延寿眉头突突两跳,眼中精光立绽,脸上浮起喜色。
“但朕是一国之主,也就立后这点私心,太尉若欲插手,朕少不得另作它想。边太师势力在朝中上下连枝……边太师亦看重朕的江山。”
关延寿手撑椅背起身,颤巍巍跪伏:“老臣是怕陛下立后之议引得朝局动荡,才连日赶路进京觐见,既然朕早有打算,是老臣鲁莽了。”
唐逸旻转身垂眸,看着脚边的关太尉,淡声:“关贵妃似有不忿,太尉若有闲心,便去劝劝十多年不让朕沾染一指的孙女吧。”
关太尉震惊扬首:“这……竟然有这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