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两虎相斗
萧玉川阖上双目。
本道能在国子监与她重逢……她却逃了!
国子监祭酒何佟光是他的恩师。两日前,他暗中去了国子监,拜求恩师照拂于她。
八岁那年,父亲带着厚礼,厚着脸皮,登了国子监祭酒何佟光的门,想将他送进国子监中的太学学习。
入太学者,须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子孙,彼时父亲不过一介翊卫府下的七品参军事。且国子监生员年满十四方可进学,他又才八岁。两项相加,他本当补不进太学。
偏生何祭酒耐不住父亲苦苦秧求,叫他过去一试才学。
他三岁识字,五岁熟文,八岁便经史子集信手拈来,三坟五典随口摘诵……这一试,便将他试进了国子监太学的学堂。
七年后,国子监盛大的释典礼上,他仅仅只是随意瞟了一眼,皇帝身边小公主便令他看呆。
仙姿玉貌小女子见他看来,立时冲他明媚一笑,灿烂的笑脸仿若朝阳初升,令他神魂一荡,心上花开遍野。
其后为使伊人看顾,他在辩经论文之时,穷尽满腹经纶,使尽浑身解数……
眼下不确定她在与不在,但好似拂过这座破庙的微凉夜风,都带着她的味道。
见他阖目不启良久,楚原轻声提醒:“郎君,该回去了。”
萧玉川轻轻转身,缓步走出了金刚殿。
“楚原,一会儿无需陪我进宫,你去京南的嘉庆坊……应做什么,当无需我多说。”
“遵命。”
楚原是他的书童,年岁同他相仿,性子机敏,手脚麻利。
一年前,他将楚原从京中叫去南弥,为他打点一切,并为他筹建了私人暗卫。
今夜大庆,端门本不放人出入,禁军一验萧玉川出示的鱼符、身份文牍,当即放行。
南征有功将士里,剑南道行军大总管萧玉川当属首功,更是三日大宴的主角。
进了端门,他直奔鸿胪寺馆,方抵木洛凤迦馆舍门外,几位太医署直长肩扛着药匣出来。
他移步挡了诸医拱手:“诸位,南弥世子情形如何?”
一位直长拱手回礼:“南弥世子身子壮实,小小箭伤不足为惧,只是拔箭稍迟,引得体内高热,退烧便好。”
另一位直长补道:“箭伤虽深,却未伤筋触骨,还算万幸,伤好腿脚依旧利索。”
他收手收腰,伸手相请:“诸位有累了。”直长们朝他拱拱手,转身离去。
门口值监的禁军验过鱼符后拱手:“刘典令在屋内照看世子,萧总管可要进去?”
抵足门前,他吸气阖目,惦量当如何训服屋内这头悍烈的黑豹。
来洛京前,南弥大世子木诺凤迦拜师晏修,视晏修如父。
晏修为东桓人,曾为蜀地小邑吏,经纶满腹,治世有方。
二十年前,晏修被掳至南弥先是为奴,后被南弥王发现才学,成了世子们的教授老师。十年前,又被南弥王擢升为清平官,成了有如卿相般的人物。
他一年前接手兵权,将败局扳回,稳步向南弥都城苴咩城推进,胜算大增。
可南弥之上有乌斯国,与南弥为兄弟之交。乌斯国近百年疆域大增,国力大盛,于东桓渐有追赶之势。若逼得南弥王向乌斯国求援,只怕这场战事没了休止。
他志不在军中,绝不愿将日子耗在洛京之外,遂派人暗联晏修,要晏修念是曾为东桓人,劝南弥王与他议和投降。
晏修却向他提出条件——带木诺凤迦离开南弥,入洛京为质。
晏修道出木诺凤迦身世后,他同意了。
木诺凤迦母亲陈媛,是与晏修一同被掳去南弥的蜀地边民,二人曾一同为奴,晏修怜悯陈媛。
陈媛为奴时,被南弥王酒后幸过一回,有了木诺凤迦!
南弥皇室从不与奴娃生子,且南弥王后身份高贵,王后发现陈媛有孕后,南弥王便将冯媛交由王后处置。
好在王后数年无孕,待木诺凤迦出生,不情不愿收养了木诺凤迦。
一年后,王后接连生子生女!
怕木诺凤迦长大后争抢王位,王后令人对其身世守口如瓶。木诺凤迦稍大,王后将其赐给自己长子木皮罗凤为奴,为木皮罗凤鞍前马后效力近二十年。
他与南弥议和时,王后不舍骨肉远离,晏修在王后耳边,渲染送子为质的凶险。
王后吃吓,便要南弥王认回木诺凤迦,以代同父异母的弟弟,担挡这场风险。
晏修考量的是,若木诺凤迦终身待在南弥,会一世为奴,子孙后代亦会为奴。
若以南弥世子入京为质,一能全了陈媛送子归乡的心愿,二来木诺凤迦在洛京能吃好穿好。若再为东桓立些薄功,荣华富贵更不消说。
可眼下,木诺凤迦一入洛京,不仅未收敛为奴时的狂野性子,还给他闹了这么大的乱子,若非与晏修定过暗盟,他断不会管……
蹙眉一叹后,他向禁军点头,禁军轻轻叩门后推开门,他一提裙甲跨入屋中。
刘岭正坐在榻边,手中端着碗蔗糖水,正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喂给昏迷不醒的木诺凤迦。
一见他来,刘岭忙站起身,带着满脸愧疚欠首:“老夫在世子面前失言,连累萧总管和一众同仁,煎熬了三个日夜,老夫该死……”
萧川接过刘岭手中的糖水碗:“无须介怀。劳烦典令回避,我有话要私下劝劝世子。”
刘岭辞去闭门,萧玉川一掀裙甲坐于榻边,伸手捏住了木诺凤迦的脸颊。
他将木诺凤迦嘴巴强行捏开一缝,将整碗蔗汁倾下,粘稠的蔗汁顺着木诺凤迦嘴角飞溢,顺势灌入耳朵。
木诺凤迦眼皮猛颤后,陡然暴起,闪手勾下他的脖子将他勒下,翻身重压于他身上,小臂死死抵紧他的脖子。
他缓了两缓,也勾住木诺凤迦的脖子,试图翻身将其迦压下。
几番翻滚,木诺凤迦手肘撞上他胸口的陈伤,他闷哼一声,再次被其回身下。
“不…不装了?”他忍着胸口痛楚,瘫开双臂喘息不休,“来来来,我任你掐,若你掐不死我,我回头还收拾你。”
“我晏父让、让我听你的话,说与你暗有盟约,会保我无恙。”
木诺凤迦俯视着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低吼。
“来洛京一路三月,你拖我于马臀后面狂奔,不给我吃饱、不让我睡好。进洛京城后你扒我衣服,任我坦身人前游街……”
越说木诺凤迦越愤怒,胸口剧烈起伏,猛一扭头,将后脑勺亮给他看。
“你割我头发,让我又似奴娃子一般潦草,你可对得起我晏父?”
看着他鸡窝般的凌乱短发,萧玉川忍俊坦然:“我说过了,你们南弥使团坦身负荆入京,是为皇帝开心。皇帝开心了,南弥使团在京中的日子才好过。至于路上欺负你,自然是我挟私自报复。”
他一路折侮木诺凤迦,除了磨砺其狂野的性子,当然也是公报私仇。
一年前,他险些将性命,葬送于这个小他三岁的“黑豹”手里。
那年夏日,山洪冲塌了山体,断了后面运粮的粮道,致前方大军断粮在即。
前剑南道行军大总管关万洲,与南弥王鏖战两年,难分胜负,加之又生断粮之忧,便冒险突进,欲拿下一座城池,劫掠城中以资补给,却陷于南弥王埋伏,数日不得脱身。
血战数日,十万大军折损过半,有虞候突出重围,给后方的三万预后军报信。
前头大军伤损过半,还被困得水泄不通,更兼关万洲暴戾专横,不听人劝,所以后方领兵将士,无人愿去应援。
如此有去无回的差遣,却是他足足等了两年的机会
彼时,他仅一介军中录事参军的文官,就盼一个带兵立功的时机,如若成功,便能以军功敲开唐逸旻朝堂的门。
自告奋勇后,军中将士欣然将兵权拱手相让。他带着三万兵将却未急着赶去支应,而是在道上缓缓行军。
军行半道,木诺凤迦被木罗皮凤世子差遣,带着千余南弥勇士现身军前,且战且退诱敌。
他心中有计,本就不是带兵救援关万洲的,正好假意上当,追着木诺凤迦入了一片名哀牢山的茫茫大山。
进了山后,木诺凤迦带人,消失于莽山密林中。
他也不追,命将士们在山中扎营,准备假意迷失方向,在山中转上数日才出。
谁知木诺凤迦根本就没开离……
那夜他出帐便溺,木诺凤迦藏身营帐后一株参天古木,似一头黑豹般自他头顶落下,将他扑倒。
那一霎,他除了洒了一袍自己的便溲外,还被木诺凤迦掐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颈间一寒,一睁眼,借着月光,见木诺凤迦手持一柄精致弯刀,几与他脸贴着脸,要割他的脖子。
他想喊,发现被布条勒紧了口鼻,想挣扎,发现被藤条缚紧了手脚。
借着头顶树缝透下来的月光,他见木诺凤迦一双朗阔眸子里精光四射,直愣愣如看猎物。
千钧一发之际,“嗖嗖嗖”,箭矢声破空而来,骤雨般落穿过木诺凤迦头顶——是发现端倪,救他而来的亲卫。
木诺凤迦这才无奈弃下他,如野猿般穿林掠石,眨眼不见。
来洛京路上,他问过木诺凤迦,为何要背着他跑,而不是干脆杀了他。
木诺凤迦毫不掩饰地坦白,若能将他活着带到木皮罗凤面前,木皮罗凤会赐其一片土地,许其筑屋娶妻生子。
若割了他的头献给木皮罗凤,木诺凤迦又看不上奖赏,所以未舍杀他割头,想再寻时机掳他为活口。
木诺凤迦为奴近二十年,虽有晏修教授其东桓书史礼乐,却习惯了随木皮罗凤劫掠周边部族,性子悍野骜烈。
来洛京一路三月,他没少让木诺凤迦吃苦受侮。
未料此子不仅没有收敛,前面在端门当着皇帝百僚、万邦来使咆哮庆典,后又潜逃出宫,惹出这场牵涉多人的大祸事。
“报复?便是报复也当够了。那个皇帝要杀我祭天……我好不容易逃出宫又被你抓,萧玉川你没良心!”
木诺凤迦暴声打断他的思绪。
“皇帝要杀你祭天,可有圣旨宣下?本无大事,你却挟持丹阳公主潜逃出宫,闯下更大的祸事!”
闻听自己挟持的竟然是公主,木诺凤迦凶悍的眉眼一呆,缓神后,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提近。
与他脸抵了脸,木诺凤迦迫视他的眼睛,幽声:“她是跳舞供你们皇帝取乐的奴婢……不是公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