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庙中有鬼
她惊骇恼斥:“你胡说!”
世子手指殿门轻笑:“山鬼都快进门了,你还不信?”
“喔霍霍……喔霍霍……”
果然叫声愈发凄厉,她慌忙用胳膊将头抱紧,掩了眼耳厉声:“别过来,别过来……”
不怨她害怕,此时远处的山门夜风呼啸,遥遥呜咽作声。
金刚殿中,姿态各异的金刚佛像满殿,没了光亮显得鬼影幢幢,殿外又回荡着厉鬼般的号啼,气氛很是诡异。
见她惊斥连声,世子于黑暗中朝她伸手:“何不靠近我,我护着你。”
话头未落,“扑啦啦”的振翅声从殿门飞近,至二人头顶而止,“喔霍霍”的叫声在头顶咫尺之距炸响。
“啊……鬼来了……鬼过来了!”
唐卿月厉声尖叫着,想也没想起身就扑进世子怀里,世子险些被她扑倒。
他以手后撑台案稳住身形,抬起胳膊将怀里乱钻的她揽住,忍笑正色:“我身上杀气重,神佛凶煞不敢近身,莫怕。”
唐卿月将脸深深藏在他怀里,哆嗦着手指,上指头顶,惊恐连声:“它就在上面……就在上面……”
世子仰头上看,普巴金刚头顶落了一团黑黝黝的影子。
那影子暴躁地振舞翅膀,作恐吓之势,并叫个不停:“哦霍霍霍……哦霍霍霍……”
唐卿月三魂六魄皆散,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钻入世子胸膛里面,骇得瑟瑟发抖的。
见她吓得不轻,还将自己抱得紧紧,世子嘴角于黑暗里弯出一抹餍足的笑。
感觉她确实被吓得厉害,他抬起两手拢于嘴边,发出鸟叫般的声音:“呜……呜呼呼呼!”
悠扬而逼真的鸟叫声,空灵而悠远,在大殿里来回激荡,悦耳有若天簌之音。
唐卿月曾闻南疆巫蛊盛行,只道这世子懂得巫术,在作法驱鬼,便乖乖屏息敛气,却丝毫不敢抬头。
世子双手拢嘴,又冲头顶这般叫了数声,那团落在普勒金刚头顶的黑影展开翅膀,振翅“扑啦啦”飞走。
待那团不甘不愿的黑影飞出金刚殿,带着渗人的号啼骂骂咧咧掠远,世子这才收回拢嘴的手,将笑意忍得很是辛苦。
“是我认错了,是只夜鸮。普巴金刚附近应有夜鸮的巢,却被我们占了地方,方才它骂人呢。”
她自他怀里抬头,满头大汗,嘴唇难抑惊恐地哆嗦:“你、你听得懂鸟语?”
他将她的头又轻轻按回胸口,幽幽补了一句:“懂!但保不齐……后半夜会来厉鬼作祟。”
唐卿月本打算从他怀里挣出,闻听愣是不敢撒手半分,战战兢兢在他怀里问:“你方才学的可是鸟叫?”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是雕隼的叫声,夜鸮最怕雕隼。我伺候过一只雕隼,每我馋肉就偷偷它放出去,它能带回山鼠给我吃。”
她惊讶仰眸,望向他黑黝黝的脸:“你父王和阿娘不给你肉吃?”
自觉失言,他转寰道:“山鼠肉质细嫩甘香,宫中没有。”
她心头难安:“除了会学鸟叫,你可会驱鬼的法术?”
他高深莫测道:“驱鬼算得了什么,我还能逐狼驱豹,撵山涉水,采果撷蜜。”
“南弥有一种特别香甜的蜜巢,只筑于千百年的老树。树身布满青苔老藤,又高又滑,能采到蜜巢的采蜜人,都非常非常厉害。”
听他语气里带了得意,唐卿月忘了方才的惊魂,失笑大声:“想夸自己厉害夸便是了,夸什么采蜜人?”
他轻声一笑,没再应声。
唐卿月回过味来:“你是南弥世子,当过着金尊玉贵、前呼后拥的日子,听你这么一说,怎么跟个野人似的?”
他轻咳掩饰:“南弥山多林多,会这些伎俩有什么奇怪?我还能杀人呢,与东桓作战三年,我杀了好多东桓兵将。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人,都是割下头颅!”
听他说着奇异趣闻,唐卿月本松快了心情,又听他说惯爱杀人割头,心底毛骨悚然,不动声色干笑:“你这爱好……还真血腥!”
他语气波澜不惊:“南弥有一种树叫箭毒木,见血封喉。我杀人之前,会向刀刃淬上毒汁,待敌人中毒倒地,我会割了他们的头拿去领赏。”
血淋淋的情形从脑中掠过,唐卿月在他怀里挣扎欲起,结结巴巴道:“林上坊的禁军应当散了,我还是下山去的好,你就在庙里等着,我找人来救你。”
她挣扎得厉害,他神情懊恼松开她:“我是吓你的,真的!现在下山会被禁军捉住,待天明吧!”
唐卿月撑身坐正,气不过,伸手揪上他的耳朵:“方才可也是故意吓我?”
温软的手指拧着世子的耳垂,力道不大,却烫得他神魂一怔,侧脸看她。
唐卿月自觉举动太过亲昵,收手背过身子道:“你看似忠厚鲁莽,原心眼子这么坏。吓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见被她察觉,他手指抚着被她拧过的耳垂,忍不住轻笑连声:“还说自己是地狱里的恶鬼…一只夜鸮就差险吓哭…吓你没什么好处…就是好玩……”
唐卿月心头恼火,双手抱膝,忿忿听着他的笑声,不想理他。
他的笑声很是清亮,在金刚殿里来回震荡,似无数道明媚的阳光,将殿中诡异之感一扫而空,使她也淡了惧意。
笑够了,他问:“火金姑,你多大了?”
她不想理他:“你又多大?”
他拖着伤腿朝她挪了挪,声音里带了感激:“我今日满的十九。往昔在南弥过生辰,晏父总会偷偷给我一包点心吃,同你给的毕罗一样香甜。”
唐卿月再次讶然看他,缓声:“你竟小我一岁!你又是晏父偷偷给吃给衣,又是馋肉了放雕隼抓山鼠吃……你怕是不受宠爱吧?”
他默了须臾:“哪能呢!”
唐卿月语气笃定:“定是!所以你父王才遣你来洛京为质,是也不是?”
他默了良久,答非所问:“我晏父求着我来的。”
唐卿月将下颔搁到膝头,冷不丁问:“你的那只雕隼呢。”
他声音带了感伤:“来东桓前我偷偷将它放了,南弥有很多大山,它会过得很好。”
又侧脸问她:“火金姑,你会跳舞?”
唐卿月没好气道:“这世间没有人配看我跳舞,谁也不能!”
唐逸旻曾送她去教坊属下的云昭院习舞,正因她的阿娘善舞。
她借乐人故意推搡,假装失足,从高高的鼓台跌下,将自己摔断腿……此为痛彻灵魂之侮,她宁死不舞!
他声音里带了失望:“若能在死前看到东桓女子的舞姿,该有多好!”
唐卿月心头寒凛,望向黑暗中的世子:“元丰皇帝果真会杀了你祭天?”
“那位典客令祝我做个饱食鬼,死人才会做鬼,我不想做鬼。”他语气淡淡,“只是未料,那个禁军敢当着那么多百姓放箭,箭法还这么好。”
唐卿月语气悻悻:“禁军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射中你有什么难的?”
“能遇到你这么好看的阿诗玛,也算幸事。”他望向她笑了,“我知道你走了大抵不会回来。若你能得自由,不再供人取乐,为我乐见。”
唐卿月心上一痛,怔怔看他。
“我是南弥大世子,你不过一个小奴婢,若全城戒严,定是冲我来的。我不当因一己之私拖累你。”
“若我死后能得安葬,你若得闲,就偷偷来我坟头跳支舞吧,我还没看过东桓女子跳舞的样子。”
唐卿月鼻子一酸,言不由衷斥道:“我又不欠你的,凭什么跳舞给你看?”
他咧嘴一笑,没再强求。
唐卿月双臂将自己抱紧,脑子里乱糟糟的。
老家令每月会探宫见她,在监门卫那里留有身份记录,她这个丹阳公主走失,宫中定会派人盘问老家令。
若如此,那些被老家令暗中聚回的公主府旧部,当沉潜隐身。
在洛京全城严查和搜巡下,若她脱险之后带着旧部回来救这南弥世子,一着不慎,莫说救他离开,只怕会将老家令和旧部们一锅端了……
是以,她没再应声,殿中陷入沉默。
怀着满腹纠结,她似弥补般问:“对了,你疼不疼?”
他伸手轻轻一扶已经肿涨发烫的伤腿,低声:“疼!”
“为何没听你叫唤?”
“我习惯了,能忍!”
她挪近他,伸手掰过他的肩,认真道:“我给你吹吹?我幼时哪里磕碰了,我娘吹吹就不疼了!”
箭伤在他左后腿根部,如何让女子吹得?他耳根一烫,涩声:“不了!”
她收回手,终究还是拗不过自己的良心,气冲冲道:“你在洛京无亲无友的,又受了伤……我逃出去叫人来救你,好了吧?行了吧?”
不知她气从何来,他幽道:“待天亮了你赶紧出庙下山,安全逃出去后,再说救我的事。”
时进辰时,月上中空,因有月光彻照如银,金刚殿外不再黑煞之气沉沉。
历了一日惊险,她又累又饿,抱着膝头,揣着满腹纠结,昏沉沉滑入浅眠。
睡得沉了,身子未固平衡,缓缓倾倒在世子的肩头。
暮春时节,山风寒凉,蛛丝遍布的金刚殿,于夜深时分益发阴冷。
唐卿月却若偎住了一只热呼呼的火炉……世子的身子灼烫,他高热了。
他左后腿的箭伤处,伤口战战起舞,突突跳动,痛得他入眠不了半分。
唐卿月娇纤的身子倚着他的肩膀,细微的鼻息声于他耳畔拂动,因睡姿难受,脑袋还时不时在他肩头扭动。
他想了想,干脆将不能平放的伤腿屈起,另一腿抻平。
这才一手揽着唐卿月的肩,一手撑于她腰侧,将她轻轻放倒在怀里,将她的头搁到屈起的伤腿上。
月华解意,漫过殿门,遥遥洒来银光几许,照亮了唐卿月睡得沉溺的脸。
“我要杀了你……唐逸旻……”她呓语呢喃,唇齿咂巴有声,“……杀了你们!”
听着她恶狠狠的梦呓,他抬起手,置于她脸庞上方,唇角弯出笑意,伸出食指,隔空缓缓描绘她殊丽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