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福兮祸倚
唐卿月手中捏着绣花针,僵着五指,别别扭扭缝着一只荷包。
寒冬月腊,天气冷得冻死狗,虽宫婢生了炭火放到她面前,依旧是暖了手又冻了脚。
有宫婢笑劝:“按公主这绣花的速度,只怕婚期到了也绣不好,尚衣局备好了所有嫁妆,哪会少了萧驸马的荷包,罢了吧。”
有宫婢探过头来在绣面上一瞧,捂嘴笑道:“瞧你这话说得,公主听着得多伤心。奴看公主这野鸭绣得活灵活现,驸马定能喜欢。”
唐卿月怒火喧腾手戳绣面:“鸳鸯,鸳鸯,说了多少回了,这是鸳鸯。我看你们俩个才像野鸭,去去去,别打扰我。”
两婢捂嘴窃笑。她气冲冲飞针走线,再过一旬就要嫁给萧玉川,时间紧迫很。
尚衣局准备的一应嫁妆自是精美绝伦,可哪有她自己花费心思,亲手绣的‘香’?
今日,父皇带着文武百僚齐出京城,在南郊举行大祭。她的准驸马萧玉川作为东宫太子舍人,早在几日前就陪着太子哥哥筹备郊祭事宜。
婚前不得相见,她却耐不住相思,一旬前,她曾暗自出宫,约萧玉川夜赏花灯。
想起那夜情形,她心头被逗起来的火气立时散尽,嘴角噙起了笑意……
站在结了冻的洛河桥上,她近看萧玉川,长河两岸的灯火璀璨,却不及萧玉川眉眼半分耀眼。
他脸上浓眉聚如剑锋甚是英飒,修长的凤眸里却满蕴温雅,有如弦月般的唇能吐九流百氏之言,雕龙谈天之义。
即将与她成亲,萧玉川却与她保持着两步之距,目光直勾勾望着映有明月和灯火的洛河,不敢侧目看她一眼。
她走近他,冰凉的手捧上他温热的脸,将他的脸扭转,看着自己,狭促调笑:“明河,你可知晓亲嘴是何滋味?”
他有一瓣犹如下弦月的下唇,光泽而饱满,很是诱人。自从他同意父皇赐婚,并亲口向她表白心迹,她就变着法向他一索芳泽,却从未如愿。
掌心之下,萧玉川脸颊滚烫如炙,肉眼可见红了耳廓,却镇定反问她:“公主想要知道?”
她踮起脚凑近他通红的耳朵,小声诱惑:“还道你是谦谦君子,脸和耳朵这么红指定也是在想……何不与我试试?”
他也凑近她的耳朵,魅惑小声:“看人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公主若想知道亲嘴是何滋味,待我迎公主过府,与公主一试便知。”
萧玉川行动上不敢越雷池半步,矜持安份,嘴上却吃不得半点亏。
一想大婚后就能噙住他那瓣饱满光泽的弦月唇,与他同尝亲嘴的滋味,她心神便是一荡。
“咝”,她指尖一痛,低头一看,因自己心猿意马,绣针重重戳破了指尖。
她可真是气血旺盛,就这么一瞬,一滴血飞快从指尖浸出,染红了正绣着的鸳鸯眼。
慌慌张张地,她拿布将那滴血抹了一抹,谁知竟将血珠洇开,连带洇红了旁边那只交颈鸳鸯的眼睛。
一滴血坏了她半个月的功夫,她呆怔须臾,气恼起身将绣面一弃,扑到窗口咆哮:“不绣了,不绣了。”
绣了半日,绣得她头昏眼花,还是窗外的空气清新,凉飕飕的,漫天大雪碎玉落琼般好看,远比她绣的那对丑鸳鸯养眼。
心旷神怡漫看丢棉扯絮般的雪,她扯了一扯嘴角暗忖,太常寺的官员都空心尖嘴的笋,根本不会看吉日,专捡这大雪如席的破日头,哄得父亲率百官出京郊祭。
想到萧玉川跟在太子哥哥屁股后面,随行于祭祀队伍里,定冻得瑟瑟发抖,鼻涕拉得老长,她忍不住又笑出了声。
还好她与阿娘是女人,能金尊玉贵地躲在紫微宫里烤火取暖,将这冻死人的日子过得惬意而温暖。
一片雪花迷了路,飞入她的眼睛,凉得她打了一个激灵,昏沉沉的脑子彻底清醒。她想起前几日,阿娘小小受了风寒,今日她忙着绣那劳什子荷包,还没顾上去问安。
心念一动,她一揉眼睛,一拍积雪的窗棂,兴冲冲吼:“李果儿、牛蒡子,替本公主备辇,随本宫去迎仙宫探望皇后。”
两个小内侍应声而去,须臾辇来,她坐上华辇,在内侍与宫婢前呼后拥中,于大雪纷飞里,朝迎仙宫而去。
一路清冷安静,宫人稀少,颤悠悠的软辇,将她松快的心也颠得颤悠悠的。
大婚前不得相见,心头对萧玉川的相思无人诉,唯阿娘受得住她频频提到萧玉川的唠叨。
风里雪里徐行,不知怎地,愈近迎仙宫前方愈喧腾,呜咽的风声中混入了金戈相击之音。
这里是紫微宫,是守备最为森严帝后居所,何来的混乱?
她微凛了眉头,倾身向前握紧了扶手,目光直直定在迎仙宫方向,沉声命令:“快,快些!”
内侍、宫婢亦惊,抬着她的华辇快速于风雪中移动。
待奔至迎仙宫前的宫道,立时,有若松涛滚滚的惨号声入耳,地上鲜血染红的积雪入眼……
狭长的宫道内,宫中值宿的金吾卫拼命往前撕杀,想要杀进甬道冲入迎仙宫,却被来路不明的玄色重甲兵士阻挡。
玄甲兵使的是能将人马俱碎的陌刀,寒光生辉,频频挥砍。金吾卫手持横刀,拼力挡拒。
可是,玄甲兵陌刀挥过之处,金吾卫手中武器与身子齐断,尸首堆满了宫道,鲜血溅飞漫天。
她的软辇四围,随行的宫婢们吓得惊尖连连,内侍纷纷拔刀护她。
“公主,是宫、宫、宫变了!”
“公主,奴们害、害怕!”
“公主……”
唐卿月脑子里一片空白,天地消弥无声……活了十六年,她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
前方被堵被围的巍峨宫阙里,住着她的母亲玉茹皇后。
昨日,玉茹皇后捧着她的脸美眸流盼,感慨唏嘘:“日子过得可真快,一转眼我的火金姑就长开了,就要嫁人了。萧玉川那双眼睛只看得见你,将你嫁他我也放心。”
唐卿月明明心头激动,偏偏装出一脸羞涩,娇嗔着往玉茹皇后怀里腻。
“老是叫人家火金姑,好难听。”她仰眸朝阿娘炫耀,“他叫我月儿呢,月儿多好听!”
皇后玉指一戳她的额头:“要怨就怨你自小身子弱,但凡一点风吹草动,就咳得像个小老头。”
腐草能生萤,萤虫又名火金姑,命贱好养活……
撕杀与惨号声复又入耳,金吾卫们的血溅红了她的双眼,她嘶心裂肺一唤:“阿娘……”
她倾身自辇上滚落,抢过身畔一位内侍的配剑,踉踉跄跄往前面跑。
身后随行的宫婢、内侍急急追来。
“公主,不可,不可……”
“公主,回来……”
回不去了,她已经冲进甬道,越过浴血满身的金吾卫,扑向玄甲兵狂劈乱砍。
喘着粗气,她愤怒嘶吼:“我乃丹阳公主,敢阻我道,杀无赦!”
这些人挡了她探看阿娘的路,狗胆包天,都得死!
她唐卿月出生即封丹阳公主,双亲赋她日月丽天之美意,荣宠无双,这永安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玄甲兵领首之人扭回头,认出形容疯魔的她,一挥滴血的陌刀冷笑:“正说分兵抓你,你却自投罗网。让开道,让她进去。”
玄甲兵应声闪开道,她踉踉跄跄踏着金吾卫的尸首,踩着金吾卫的血,拖刀奔入仙居殿。
大雪如席,扑天盖地,将来时明亮的天空遮蔽得阴翳萧杀。
迎仙宫内,仙居殿前广阔的庭院中,站满了雪人般的玄甲军,有一人玄甲染血,跪伏在阿娘身前,仰眸向阿娘祈求:“玉茹,求你!”
她认得那人,是小赵王唐逸旻,是父亲的堂弟,更是河西肃洲刺史。
今日国举大祭,十多年未曾回京的唐逸旻,作为皇室宗亲,本当出现在京城外的祭礼上。
阿娘手握横刀横于颈间,垂眸冷眼相看:“唐逸旻,我再问你一遍,我的夫郎与儿子可都死了?”
唐卿月双腿一软扑倒在地,含泪抬起了头……阿娘在说什么,父皇死了?太子哥哥也死了?
唐逸旻陡然咆哮:“他该死,早在十多年前就当死了。你本就是我的,玉茹……”
他膝行两步,向阿娘长伸出手,哀哀祈求:“玉茹,做我的皇后吧,我只是来得晚了……玉茹!”
话音未落,阿娘手中的横刀抹过白玉般的颈子,喷出了红梅般鲜艳的血。那血喷了唐逸旻一身,也溅满了她的眼睛……
“阿娘……”
她撕心裂肺惨号,拔足狂奔,却被身后的玄甲兵拽住。
疯狂挣扎中,她再次扑倒于地,双手深深抠入积雪,却一寸也不能向阿娘靠近。
许是听到她的呼喊,阿娘倒地时大睁的双眸未闭,定定看向她的方向。
她惨笑当哭:“阿娘,你看看我,看看我啊,我还在啊!”
人说三喜有三忧,狗喜挨石头!
于这些待嫁的日子里,她欣喜得太过张狂,连老天都看不下去,赏了她一块“石头”。
只这块“石头”太大,砸散了她的三魂七魄,砸得她心底血流成河。
元丰四年,暮春辰月,朔日。
洛京西苑熟了第一批朝南面的樱桃,几位粉衣宫婢小心翼翼攀枝撷果,一粒粒撷下,放入一托琉璃盏中。
不稍时,这托盛着樱桃的琉璃盏,和同一品雪白酥酪,放到了丹阳公主身畔的玉几上。
绯服金带的内常侍张景,手抱拂尘浅笑拱手:“圣人这几日忙于朝务抽不开身,记挂公主体内余毒未清,胃口不佳,特遣奴,将这头茬樱桃送给公主尝尝鲜。”
公主散敞着鱼牙绸直襟长衣,散着一头青丝,倚窗撑腮而坐,看似有秋月之静,实则性子凶悍。
是以,张景陪着小心的笑脸满是谄媚。
唐卿月一眼未看樱桃,平淡着语气道:“白云观我去定了。唐逸旻对我避而不见,是打算坐等奸人将我害死?或我主动陈尸给他算了,七日为限,决不食言。”
张景眼皮连连两跳。
公主上月,在习艺馆被人下毒险些丧命,眼下身子才好就闹着要去白云观做坤道,圣人哪里会允?
“萧总管大胜南弥凯旋归来,还带回南弥世子做质,大军已抵京城郊外。圣人忙于筹备举于端门的庆功宴,其后还要带着满朝文武去太庙祭祀,非是避而不见。”
怕公主闹出岔子,他忙替圣人辩解。
姓萧?满朝文武,姓萧的也就一家!
唐卿月眉头一凛,转首问他:“萧总管,哪个萧总管?”
因她目光太过锋锐,张景霎时将眼帘垂下,未敢应声。
南征南弥之战,为圣人入缵皇统后的立威之战,东桓与南弥一战三年,打得分外惨烈,焦灼难解。
一年前,半途接手剑南道行军大总管之职、大胜南弥的萧玉川,曾为前永安朝东宫麾下太子舍人,与故太子唐卿景情同手足。
更曾是,眼前这位公主的准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