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小虫”目露凶气，短短几个眨眼间，长长的身形瞬如流光一样，快得几乎令人看不清。
那几人好似没有知觉一般，直杵在原地，根本不知侧身躲避。
江恩桃挥剑而出，曲渺渺亦是持剑相抵，但两人仍是慢了半拍。
蛇尾卷起的空气迸发一阵爆裂声，金光四溅，几人胸口花白的皮肉瞬间被划破。与此同时，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受到重创的几人嘴巴一张，来不及惨叫，脖子一折，身子被这力道撞破，滑行甩飞，滚烫血珠滴落在四散浮动的尘埃里。只他们怀抱里，仍是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从未松手。
其他人吓得跪倒一片，嘴里不成调地叫着“大仙饶命。”
“小虫”亦是受了伤。倒地一阵翻滚，身上片片鳞甲来回颤动。
可，仅此而已。发现那几人只是受了伤鲜血横流，气还稳稳吊着。
它并未躲闪，暴喝一声，惹得地面一阵沉猛晃动。不待人喘息的机会，它甩尾，作势又将冲着那几人攻去。
又来？
江恩桃额心有汗珠沁出。
看来，它是一定要让那几个枉口拔舌“守谷仙人”的人，今日把命交代在这儿。这么精明善算的蛇，竟然也有如此死脑筋的一面。
曳影再次由下往上掠起，擦出一串噼里啪啦的银星子。江恩桃回过神来，忽然想起来什么，飞速扭头侧身，“陆师弟，你之前一个人到底怎么对付它的？”
现在，你可以照做一遍么？
陆茂之拒绝得干脆，“我，不行。”
江恩桃不由一愣，“嗯？”
又不行……这人怎么能这样？
这会儿闻息月不在，他连装都不用装了。
江恩桃收敛笑容，耳廓发烫，几乎咬牙切齿，“陆师弟难道没听说过，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难得看到她如此张牙舞爪的样子。陆茂之微微垂眼，虚虚摩挲着那枚入谷的木牌，脚下未移动分毫。
“头一回听说。江师姐，受教了。”
……
就在此时，地面突然再次震动。天色瞬暗，眼前的一切慢慢碎掉，淡腥的寒风贴着江恩桃脊背嗖嗖钻入了脖颈。
什么味道？
江恩桃蹙了蹙鼻尖。
躺在众人怀里，没有一点生息的一个个“孩子”忽然“活”了过来。僵直地朝几人的方向走来。尤其，是那几个人怀里的孩子，眼里浮动着诡异的波纹。
是……江海的味道。
啊？！怎么一个麻烦没除，一堆麻烦又找了上来。
她记得，先前这条蛇可是能控制这些“傀儡”。
江恩桃头皮一阵发麻，简直唬了一跳。但面上她强撑镇定，不动声色一撤腿，往后退了几步。既然曳影行不通，陆茂之又不打算帮忙，她计划趁这些“傀儡”孩子跟“小虫”还没攻击他们时避到一边，紧急翻找下身上有没有带什么能派上用场的符箓。
“桃桃。”
曲渺渺一把抽出她翻找的手，稳稳扶住她，泪眼盈盈，“这是曲口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有事。”
曲渺渺一激动，力度大了些，带得江恩桃怀里藏好的符箓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江恩桃摸摸心口，又摸了摸瘪瘪的绶囊。眼见那些“傀儡”马上又要扑上来，她与曲渺渺对望一眼，喉咙像有千万根针在刺刺地扎。
曲渺渺，我谢谢你。
曲渺渺一顿，一脸歉然。
“两位师姐倒是高情厚谊。不过，江师姐……”
眼下，两人各有一只手眼下还紧紧胶着在一起，陆茂之淡淡扫了眼，很快收回了视线，话锋一转，“我不行，但他们可以。”
江恩桃忘记之前不快，条件反射问道:“他们可以……陆师弟，你什么意思？”
说话间江恩桃不自觉将手缩回。陆茂之清晰道:“放心，这次他们应该不是冲着我们而来。”
很快，江恩桃明白了陆茂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傀儡”层层潮湿的身影略过他们，最终扭曲着扑向了蛇身。
尖锐的哭诉。
“你不能伤害我爹！”
“不许欺负我娘！”
“小虫”被“傀儡”缠得紧，伤口再次崩裂，身体无法活动。唯一能动的嘴唱念一番后，发现再无作用，它狠狠咒骂道:“什么玩意儿，占了副身子，还真把自己当人了？你以为你们真有爹娘？”
“你不能伤害我爹！”
“不许伤害我娘！”
“小虫”费力摆了摆尾，牙尖刮过舌根猩红，它怨恨极了，阴沉着脸，“没有我，你们根本撑不了多久。忘恩负义也就算了，难道你们还当真想着要跟我同归于尽？”
“你不能伤害我爹！”
“不许伤害我娘！”
不管“小虫”是变着法儿的蛊惑还是咒骂，这些“傀儡”目光直直瞪着它，回应它的始终只有这两句。
天地之间铺天盖地的苍凉之意。
江恩桃震惊不已地看着这一切。
曲渺渺亦是看着再次扑到自己怀里的“小弟”和“童童”，心绪十分微妙复杂。
……
“小虫”的体力与耐心终是被这些“傀儡”一点点耗尽。它再是不认命，也只能把疲惫的身子蜷缩在一起，暂时又变成小小一条。
……
原本跪在地上的“爹娘”眼睁睁看着发生的一切，捂住嘴，死命地抑制自己的情绪。说不介意是一回事，真的看见又是另一回事。
当亲眼看着他们被害死的孩子“活”了过来，又以那副怪物模样与“小虫”缠斗一处，他们实在无法再自欺欺人。
他们眼里的光，从恍惚，到害怕到震惊，再到听到他们一直重复的那两句话后，重新变得恍惚。
面对蛇也没有任何惧意的“傀儡孩子”，转过身迎接这样“目光”，却缓缓顿住了脚。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向前。
江恩桃幽幽叹了口气，鲜见地替人伤感了一回。
“傻孩子。”
跪倒的人间的方向，传来一声明显颤抖的声音。
不知是谁率先打破了滞重沉默的空气，众人紧绷的后背慢慢卸了下来。一个“傀儡孩子”僵硬地扑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江恩桃刚想出声说点什么，抱着“傀儡孩子”的人却向后一倒，七窍流血。
其他“傀儡孩子”“啊”了一声。
“不行。”
江恩桃脸色一变，出言阻止。对着“傀儡孩子”们，她一字一句正色道:“你们若是待在他们身边，迟早会像刚刚那样，反而害了他们。”
江恩桃语气平静克制，心却隐隐有一种难过的感觉，慢慢缩成一团。
跪倒在地的曲口镇人后知后觉，明白眼前的“妖女”并没有真的伤害“孩子”，而他们相信的“大仙”也不可能救“孩子”。比起“大仙”，“妖女”口中所说的实话也许更多。但……
“不！我们不在乎！”
“傀儡孩子”们看看“爹娘”，又看向江恩桃，似乎被她的话困扰住，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说我们会害爹娘？”
江恩桃若有所思，最后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问法，“你们知道，你们自己究竟是谁么？”
“傀儡孩子们”双眼失焦，更加茫然。
“我是我爹娘的孩子啊。”
“不，不对，我好像来自江海。啊，我怎么会不是爹娘的孩子。”
江恩桃闭了闭眼。
“因为，你们是蜉蝣。”
渺小的蜉蝣寿命不到一日，但它们也想要体会春秋交替，感受人间情味。半年多前，它们遇到曲口镇死去的孩子最后一缕魂魄，孩子们不愿爹娘一直活在失去他们的痛苦里。
因此，他们做了交易。
蜉蝣失去自由，失去它们傍身的江海，把微末的生命献出来，代他们与爹娘相守。而他们付出的代价，是献出身子为蜉蝣所用，永远入不了轮回。
蜉蝣跟当年那些“孩子”，天真以为你情我愿，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却不晓得，这样有违天道的“活法”，只会消耗掉身边至亲的生命。
蜉蝣带着“孩子”的记忆，认认真真扮演着“孩子”的角色，很快，他们也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谁。它们的执念，除了活得更长，能看更多风景以外，只剩下履行好自己当初答应那些“孩子”的承诺。
这也是刚刚，陆茂之用传音符告知她的事。
……
不知道江恩桃的话信了几成，“傀儡孩子们”收起之前戾气，沉默了不少。
然后，他们中有人走到陆茂之面前，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做完这一切，他们自然而然跪在“爹娘”面前，安安静静行了礼，才又站起来，慢慢聚在一处。
“孩子”的身体重新变得透明，但却是澄澈的透明。他们发着光，有朦胧翅羽自血管脉络里微微颤动。一点一点，直至身体慢慢变得黯淡。
被“困住”的“爹娘”只能看着，不能言语。
江恩桃明白，这是“傀儡孩子”在用自己的方式，跟“爹娘”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