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团
陆茂之站在原地,敛了眸光。
只是一瞬,他不应反问,又笑了起来,带着浅浅的温和气息。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捏紧了衣角,并不明白眼前笑意无害的大哥哥是在岔开话题。
他看向众人,嘴里含着糖,含混道:“我的名字叫阿宝。”
说话间,甜丝丝的糖汁从嘴角缓缓溢出一个泡儿。
“阿宝?”
听到这个名字,江恩桃无意识跟着重复了一遍,心蓦然漏掉一拍。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抓不住。
此时,闻息月也莲步而至。看到阿宝唇齿粘着的口水,她掩嘴一笑,正准备掏出绢丝帕,替其细细擦去。
有一个人,却比她快了一步。
江恩桃凝着手中沾了水渍的红罗手帕,稍稍有点愣神。
她刚刚,是在做什么?
陆茂之瞧着江恩桃的动作,最后,目光默默定在小孩单侧的笑涡上。
知道不可能,但这笑涡,两人的确生得几乎如出一辙。
小孩的眼神却亮了。
虽然不明白江恩桃为什么忽然对他温柔了许多,但她给他擦拭嘴角的动作,让他瞬间放下不少担心胆怯,直觉如今有人给自己撑腰一样。
他不自觉地往江恩桃那侧靠得更近些,甩开刚刚还握着陆鹤澄的手,抬起有点圆润的下巴,眼睛滴溜溜地转。
“对,我随我娘姓,我的名字叫江阿宝。”
一字一顿,一字比一字更为清晰响亮。
陆鹤澄脸色瞬间扭曲。
方显扬噗嗤一声笑将起来,“小白脸,怎么办,连捡来的便宜儿子都嫌你。”
陆鹤澄彻底沉了脸色,双手抱臂,轻哼一声,“谁愿意当便宜爹谁当去。小小年纪察言观色,心眼子比莲蓬还多。如今糖也给他了,这个麻烦,我看还是赶紧丢回去比较好。”
毕竟年纪还小,听到这话,小孩前额紧皱,水灵灵的眸子很快蓄满了晶莹。
江恩桃默然片刻,眸底划过一丝恍然。
是啊,该送他回庙观了。
陆茂之一改之前态度,迟疑了下,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额角,语气很轻。
“你想留下?”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陆茂之能问出这样的话,说明他心中已经接受阿宝留下来的可能。
唯独阿宝不知陆茂之素日脾性,他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好看的大哥哥的脸,试探问道:“我,真的可以留下来么?”
陆茂之缓缓走到他身侧,隔开陆鹤澄与他之间的距离,轻掀眼皮,“只是多留几日,应当无妨。”
方显扬咳了一声,插科打诨道:“阿宝瞧着是个机灵的,我们这堆人里,谁说话最有分量,该找谁认爹……”
陆茂之眸色微微一深,但转瞬,却又恢复了平常的淡漠。
他平静地打断,“阿宝,我让你留下来,是想让你跟我们一起去陈府,给他家的小公子过生辰。你可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
阿宝抱着江恩桃不撒手,抬起头,眨了眨眼睛,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江……江姐姐,对不起,我之前不该为了留下来,跟他们撒谎。我不该乱认爹娘。”
“嗯。”
江恩桃略一犹豫,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手虚虚地抚在了他毛茸茸的头顶。
这一次,没有很快撤回。
道路尽头阴郁的一角,目睹了一切的周童,黑漆漆的眼睛,从失神到失落,嫉妒与不甘将他钉死在了原地。
他紧握双拳,喉间发出咕咕不明的声音。本是试图拔起灌铅一样的腿,却迎来脚底一阵不受控制的踉跄……
他的身体像纸被吹了气,渐渐鼓起,离了地。
为什么,仙子姐姐可以接受阿宝,却对他始终不冷不热?阿宝可以靠近仙子姐姐,曲姐姐却让他离仙子姐姐远一些?
为什么,曲姐姐答应替他救娘,到现在却都没有再来找过他?
他好难受好难受……
脑袋轰地一下。
越是去想,越是模糊地感觉自己纸糊一样破败的身体被撕开了无数道缝儿。风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裂冰一样嵌入他本就单薄的身体。
他的身体,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周童害怕极了。
冰冷的眼泪哗啦啦地流过更加冰冷的身体。
要是娘看到,要是仙子姐姐看到,会不会吓到她们?她们会不会,更不想要他了?
嘭地一声,就像纸人纸灯笼被尖锐的利器一下扎破,很快,周童的视线也跟着瘪了下去,变成了一线。漏气的脖颈漏出粗糙的沙沙声。
“童童……”
身后传来男人惊恐无比的声音。
前来寻孩子,准备告诉孩子他娘身体好转消息的男人牙齿直打颤,手抖得更加厉害,努力把周童破败的身体往怀里拽回。
“怎么会这样?童童,你的身体,不是早已经好了么?”
密密匝匝的汗珠挂满额头,男人却顾不得擦上一点,他脸色发白,然是惊恐骇然到了极点。
他跌落在地,嘴里哆哆嗦嗦着,“童童,不要怕,爹爹这就凑钱,这就带你去找曲口幽谷的大仙。大仙无所不能,大仙一定能治好你。”
周童用为数不多的意识,惨然而又疲倦地应了一声。
“爹,我听话。求求你,不要把娘送给别人。”
……
陈府这一日,艳红灯笼更是早早地多挂了好几盏,明烛灯光一映,很是隆重。
为了给陈小公子办生辰,陈家老爷亲下请帖,邀请了镇上所有的孩子到府院。
身为孤儿的阿宝也不例外。
陆鹤澄前次吃了阿宝的亏,这次如何也推说不去。陆茂之与江恩桃领着阿宝进了陈府院门。
陈府老爷看了江恩桃一眼,脸上依然是一言难尽的表情,但也没有阻拦她。
一众孩子追逐笑闹。
唯独阿宝观察众人形色,悄悄拉住江恩桃的衣襟摇了数下,略有得色,“江姐姐,我看清楚了,陈小公子,单名一个元字,他的玉佩上,也正刻着这个字。”
“我知道。”
不仅如此,她与陆茂之几乎记下了宴席间镇上所有孩子的名字。只不过,不知怎么回事,她留意再三,也没有看到周童与曲渺渺小弟的身影。
江恩桃说完,察觉自己刚刚的语气似乎有些冷漠。她将饮的浆子往阿宝的方向推了推,“你一个小孩子家,不需挂心这些。好好吃饭就是。”
阿宝嘟嘟囔囔茫然应了声,将浆子一手捧住,眼睛陡然一亮,另一只手只顾去夹盘盏里的一块亮得透蜜的糖醋小排。
陆茂之扫了二人一眼,又看了一眼小排,若有所思。
……
阴冷潮湿的坟茔,袅袅生凉。
江恩桃却是熟门熟路的样子,不再像第一次那般心惊害怕。她一一弯腰倾身,提着八角灯笼,辨认坟墓上的名字。
怀里甚至还揣着半只从陈府席间打包的半只香油烤鸡。
等认得差不多了,江恩桃从半只香油烤鸡上卸了只鸡腿,咬了一口。又捏了捏有些酸痛的肩膀。
“陆师弟,我刚对了对,我们想的应是没错。这片坟茔,没有大人,都是这个镇上这些年来已经过世的孩子的名字。”
距曲口幽谷开谷还有几日。按照他们原本的猜测,决定从最近夭折的陈家小少爷一事入手。
“你看,”江恩桃用鸡腿一指,“这块墓碑,写的正是陈元的名字。”
陆茂之没有看墓碑,反而凝着她手中晃动的咬了一个缺的鸡腿,忽然问了一句。
“怎么,江师姐席间没吃饱?”
“我……”
被坟茔间的阴风一吹,江恩桃脑中渐渐有些迷糊。
她是不是有病。竟然觉得他刚刚的语气瘆人地温柔起来。
跟他的瘆人比起来,这些坟茔似乎委实也算不得什么。
江恩桃打了个寒颤,手中的鸡腿瞬间不香了。
“陆师弟,你想想,一群已经去世的孩子在你面前蹦蹦跳跳生动地很,人哪还有精力顾得上果腹?”
陆茂之看着她明明灭灭烛火中掩映的脸,轻嗯了一声。
江恩桃幽幽叹了口气,有些发愁,“席间剩的那点精力,又顾着催阿宝吃饭去了。阿宝这孩子,聪明是聪明,但就是……”
心事太重,察言观色,太想讨好人,害怕被抛弃……
这些江恩桃并没有说出口。
陆茂之微微敛了敛眉。
同样没有被陆茂之说出口的,还有“江师姐,我觉得他有些像你”这句话。
陆茂之再度与江恩桃目光相对,他淡声道:“可这片坟茔上,并没有阿宝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