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重
此话一出，就连方显扬脸上的笑也僵了，震惊之余，他也少见地沉默下来。
江湖上套着飞升成仙的壳，各种招摇撞骗的把式他从前听过一二，但要说起效果，仅仅是一时糊弄两三人。若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成功装神弄鬼，这么长时间无人质疑，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
方显扬实在想不明白:这个曲口幽谷所谓的“大仙”，到底何方神圣，到底有什么神通？让一个镇子的人通通都跟猪油蒙了心一般。
闻息月神色担忧且伤感，比起曲口幽谷，她眼下更担心自己同门师妹。
“所以，”闻息月垂下眼睑，细声细气道:“你娘彻底相信了这件事，为了你的前途，才不愿意你离开曲口镇么……”
曲渺渺勉强挑了一筷鱼肉，听闻息月这样一提，摇了摇头，又把鱼放回碟里。
她脸上讪讪道:“前途？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方显扬纳闷道:“那，还有什么原因？”
曲渺渺没回答。她的脸刷地一下，白得十分刺目。
江恩桃略一思忖，开口道:“为了她弟弟。”
她所生活的现代，虽然社会方方面面已经朝着文明发展。但也有不少家庭，重男轻女的情况依然存在。在一些偏僻的地方，这类现象，甚至到了严重的地步。
眼下，离开悬峰门的曲渺渺，同样也是江恩桃所陌生的。曲渺渺仿佛一夜之间抽去了鲜活的魂血，失去了她仅有的一点活泼畅快。
看那妇人之前的架势与对待姐弟分明不同的态度，江恩桃猜测这事跟“重男轻女”的思想绝对脱不了关系。
“桃桃，你说得没错。”
曲渺渺回过神，抬起头，却不看向江恩桃。刚刚白着的脸火一样烧了起来。
她的表情有些难堪，又有些凄然。“我娘想，若我能有出息，尽快飞升成仙的话，以后不管我弟弟上学，还是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一切钱财就都有了着落……”
说到这儿，她低下头来，心跳得十分杂乱，语带哭腔迟疑道:“我弟弟年纪小，身体不好。我又常年在悬峰门，无法照顾他们，家里一切全靠我娘撑着。可我娘，如今岁数也大了，精力又很有限。我实在不能怪她，现在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陆茂之若有所思地看了曲渺渺一眼。
陆鹤澄不解，插言道:“你成仙，又关你弟弟什么事？”
方显扬接话道:“对啊，若是为钱财，她应该多去拜拜财神。”
陆茂之淡声提醒道:“你们忘了茶馆的说书先生。”
陆鹤澄与方显扬齐齐“啊”了一声。
江恩桃解释道:“说书先生的妻子据说成了仙，大家便都赶着给说书先生送银两，好得仙缘。若曲渺渺真得了仙道，曲大娘心里盘算的，恐怕也是拿这事来做金银生意吧。”
众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曲渺渺咬着唇点了点头。
“姐姐，娘又烧了一道菜，你们快尝尝。”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传来，打断众人思绪。
曲渺渺的弟弟不知何时探出脑袋，颤颤巍巍地捧出来一个缺了口冒着热气的盘子。
看样子，又是一盘味道烧糊了的鱼肉。
曲渺渺把他拉过来，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弟，乖，你也饿了吧。你快去叫娘，让她跟你一起来吃。要不然，一会儿菜就冷了。”
曲渺渺一面说着，一面仔细把之前挑好的没糊的部分推到男孩面前，自己碗碟里留下的，则是烧得最焦最糊的鱼肉。
男孩摇了摇头，天真道:“没关系，姐姐，你们自己吃吧。这个黑衣裳的哥哥给的银钱很多，娘去外面买了菜，早烧了一些牛肉跟鸡汤给我……”小男孩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你们吃饭前，我跟娘就已经吃得很饱了。”
曲渺渺肩膀轻轻抖了一下，而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小弟，乖。来，那就跟这位方哥哥好好道声谢吧。”
男孩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方显扬，扭捏着道了谢，随即脑袋一歪，不知怎么挤到江恩桃跟前。
“江姐姐，你想喝鸡汤吗？撒点葱花儿，鸡汤可香了。我去给你盛。”
“我？”江恩桃心中疑惑，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神情。“不用了，谢谢。我吃这桌上的就好，不然这些鱼就浪费了。”
说着，她把曲渺渺面前糊掉的一节鱼肉塞进嘴里，嘴里很快鼓鼓囊囊的。
曲渺渺微微一愣。
男孩有些失望。他犹豫着，认真思考片刻，不死心地小心翼翼道:“那江姐姐，你需要什么，想吃什么，就告诉我姐姐。或者，告诉我也行。”
江恩桃心绪复杂地点了点头。
男孩这才转身，心满意足重新找他娘去了。
吃饭间，方显扬很快忘记之前的凝重，直白打趣道:“江师姐，我看这曲口镇的小鬼头，一个二个的，可是都稀罕你地很。”
曲渺渺听了这话，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陆茂之若无其事地放下筷箸，温声道:“曲师姐，我看茶馆那个孩子跟你弟弟年纪相仿，那个孩子说是你的邻居。”
“是。”
“他们平日也常一起玩么？”
“他们……”
曲渺渺吞咽了下，神情紧绷，怔怔看着陆茂之。
怎么会？连息月师姐都没有看出来端倪。难道他……
“他，平日并不怎么跟我小弟来往。”
曲渺渺死死掐着手心，面上撑起淡定，哑着嗓子道:“只不过，那个孩子的身体也不太好。我去悬峰门之前，有时会替他看看病，抓抓便宜管用的药。也算帮过他们家一些小忙……”
陆茂之:“哦？”
曲渺渺硬着头皮道:“可能，他一时间想不到别人，听说我回来，才想着让我去阻止他爹……”
陆茂之“嗯”了一声，并不追问。似乎刚刚只是临时起兴，随便问了一下。
曲渺渺望着小弟离去的空茫处，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时，随着砰地一声，江恩桃手上的筷子落了地。
江恩桃透不出气来，胃里一阵灼热的恐慌，脸上瞬间起了一片红疹。
江恩桃身子软得像草一样抖动，她指着眼前糊掉的鱼，神情痛苦道:“这里面，不会有、有辣椒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