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替
四下静极。
黑袍剑心腿部的氤氲黑气渐渐散去，如有实形。他缓缓睁开迷蒙的眼睛，分明苍白如纸的脸上，瞳孔却显得有一丝乌黑洁净。
感觉有手来扶他，他并未回过神，只条件性开口唤道:“十弟……”
店小二体内的蛊虫已被暂时抑制住，脸上却仍旧弥漫着一层不散的阴云。听到黑袍剑心这么一唤，手一瞬间变得僵硬。他虽然做着扶人的动作，可一看到黑袍剑心新生的“腿”，神情反而更加复杂微妙起来。
事已至此，店小二索性摊牌道:“呵，还唤我十弟，那个雪圣疆族的丫头不应该早都告诉了你，你不是已经知道真相了么？”
黑袍剑心蹙眉: “我……”
店小二继续咄咄逼人道:“还是说你腿好了，脑子这会儿却糊里糊涂，跟着坏了？除了霜姑娘，你什么时候又认识了雪圣疆族的人，这些事你都瞒着我，我一概不知。”
“九哥。”黑袍剑心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店小二又啐了一口，脸上讽刺意味十足，“放血当日是我诱你换了我，替我成为剑奴，又想法设法抹去你这段记忆不假，但我，实在没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弟弟。当个剑奴，荣华富贵我没跟你享受过一天，只是守个剑冢也就罢了，你竟把自己好端端的一双腿也要折去。”
“九哥，这些事，不当这样算。”
“嗯？那你告诉我，又该怎么算？”店小二不屑一顾，冷哼一声。
“这个世间，我们始终是相依为命的亲兄弟。执着九哥还是十弟这个身份，对我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当年的事，我不怨你。”黑袍剑心神情一点点变得严肃起来，“但剑奴的身份，很重要。既然最后是我成为剑奴，我就应该信守承诺，对守护剑冢负起责任。剑冢那时的情况，你也知道，不那样做的话，剑冢恐怕会生出更大的变故。”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呵呵，剑冢就算彻底塌了，又关我们什么事？剑奴剑奴，这名儿取得还真好。奴隶始终就是奴隶，骨头当真贱得很。那雪公子要你当狗，你还真乖乖当了狗。”店小二凑到他眼前，“亏我还以为你转了心性，夜里对那些住店的人真动了杀招。原来只是耗费大量精力让那些人假死，又转移了地方，做给我看而已。这怕也是跟着雪圣疆族那丫头学的吧？让我猜猜，你这么做，一是为了吓唬他们，二是为了防止再出现长风仙尊拿取曳影与流采的事，是不是？”
黑袍剑心不置可否，反而皱着眉，提起另一个话题，“九哥，你费尽心思赶客，不让他们夜里住客栈。是担心铸剑山庄的人一旦察觉，会再查到这儿，为难我。对么？”
“呵呵，你少自以为是。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奴隶命圣人心？”店小二移开眼，像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声音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要不是雪公子跟霜姑娘在那丢不掉的青皮灯笼里最后各留下一缕魄，镇日让人瘆得慌。我除了开门做生意，才不想管你跟剑冢这些破事。铸剑山庄虽然大不如前，可你前些时候毕竟闹出不小动静。我之所以夜里赶客，只是不想让铸剑山庄那些蠢货闹到这里来，发现你只不过是个冒牌剑奴，把我抓去而已。曳影丢那阵，光是应付他们，我可是费了不少力气，连带生意都少做了许多……”
黑袍剑心知他性格，不与他争辩，他忽地想起一事，开口问道:“九哥，为什么你要用法阵困住陆公子跟江姑娘？”
“剑奴五百年更换一次。我猜他应是临时改了主意，想让我或者陆师弟提前替代你。”
脆生生的声音传来。
店小二并没有说话，反而门口吱呀一声，门被从外打开。
黑袍剑心抬起眼，刚刚说话的姑娘，一身娇艳红衣，正踏进了屋子。她环手于胸，嘴上的弧度向下撇了撇。
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山岚般的少年。
店小二看清来人，并没有否认，被人识破也未立即恼怒，反而阴阳怪气桀桀怪笑道:“谁叫你们跟剑冢这么有缘。难道，你们就不想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
江恩桃目光微微一颤，唇边一抹苦笑，“不是说剑奴这份差事多不好，但我更向往自由。我是想活，但也只想按我的意愿而活。要不然，长生不死还真没什么意思。”
“坏我好事。”店小二刚咒骂了两句，忽然脸上露出恐惧神色，他捂着脑袋，痛苦地在地上不断翻滚。
一阵铃铛声传来。
樱桃端着一碗汤药，大步走了进来。
“就这么会儿时间，你便吵得这般厉害。看来还是不该对你心慈手软。”
话是这么说，但樱桃也只是面无表情地从店小二痛苦狰狞的身体边走过，把汤药扔一样地给了黑袍剑心。
“这药喝了，你的腿就完全没事了。花婆婆虽然不让我跟你多说，但我还是想跟你说几句，花婆婆知道，你做剑奴只是出于责任，你的爱好呢，其实是写话本子。既如此，好好写你的话本子，不管有多少人看，喜欢这两个字呢，跟你口里的责任一样不可辜负。还有，明年立春前，可以的话，多去见见她。”
樱桃说完，拍了拍手，刚转身准备离去，又像不放心一样，回过头来。
“明年立春前，时间你可一定不要忘了。”
……
救治黑袍剑心的腿颇费了她一番心血，樱桃隐隐觉得有点头晕，没有与江恩桃跟陆茂之多作寒暄，决定先动身离开剑心客栈。
她刚走了没几步路，视线里蓦然出现了一位瞳孔漆黑的漂亮少年。
樱桃揉了揉太阳穴，认出来是之前过于聒噪，被她一麻袋扔到剑冢的那位。
陆鹤澄一见到她，脸刷地变红了，“高、高人，活神仙，你不仅可以在剑冢来去自如，还能救他们，你真厉害。我、我替江师姐谢谢你。”
原来不是来找麻烦的。
“得了吧，我又不瞎，看得出来你跟你那个江师姐关系好像也不怎么地。”樱桃摆了摆手，“你到底想说什么？只是客套废话，没有别的事的话，我要先走了。”
陆鹤澄听到“走”字，心中一急，一骨碌把心中想法说了出来，“他们都说我眼里只有剑，我一心想成为长风仙尊的徒弟。江师姐不久前也说，剑比人更重要。听说了雪霜夫妇的事，我似乎产生了一丝动摇。”
“哦？”
“……我是想知道，高人怎么看我。”
“他们没错，你也没错，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选择。只要不伤害人，自己过得舒服就对了。”樱桃实在讲不出什么道理，对上陆鹤澄黯然中又夹杂期待的眼神，只想尽快终止对话。
“但我看来，你如果不那么聒噪，倒是比他们那几个人顺眼地多。”樱桃朝他做了一个作别的手势，笑着道:“毕竟，你的血管，瞧着比他们的都好扎。”
陆鹤澄只听到了前句，这下，他的脸，彻底红得滚烫起来。
飘飘然中，伴着一声孱弱清脆的铃响，他似乎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樱桃姑娘，请留步。有一物，我想向你请教一下，不知你是否认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