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笼
天已擦黑。
街上更夫带着倦容,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第一声梆子刚刚沉闷地敲过。
五人立在一块四尺见方的牌匾下。牌匾似乎已经有些年头,朱漆剥落些许,但整体还算干净,透出一些新擦过的水色亮泽来。
暮色中,匾额上“剑心客栈”四个烫金大字瞧着字迹颇为劲秀。
听到外间响动,剑心客栈的店小二,肩上搭着一块白帕子,提着个青皮灯笼,耸肩缩颈地小跑过来。
店小二眼前一亮,他将白青皮灯笼搁在脚边。呵着气搓着手,他脸上挂笑道:“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店小二掰着手指,一手恰好数完。
铸剑镇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般长得跟神仙一般的人物,今日一来,居然足足就有五位。
闻息月细声细气道:“我们吃点东西,再在你们这儿住一晚,可以么。”
她薄玉一般的脸,美丽而又纤柔。被青皮灯笼一照,淡扫柳眉双瞳剪水,显得愈发剔透细腻,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好嘞。”店小二麻利地递出一份菜单,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儿,声音也不自觉放得轻了,“几位客官要吃点什么?我这就去给您们安排。”
方显扬率先接过菜单,他摸着下巴,好一通纠结。
“八宝饭,酱牛肉不错,雪花片汤也行。来这儿,雪霜酒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方显扬拍拍店小二的肩膀,“再炒几个新鲜的时令小菜,菜最后记得挂上汁儿。雪霜酒一定要上最地道的,放心,银钱我们自然短不了你的。”
店小二垂头一一应喏。
他犹豫了一下道:“要说我们这儿啊,吃的比住的更舒服。客官们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吃饭后换个地方歇脚?”
江恩桃觉得有点新奇。
所有电视剧跟小说是统一标准了么,店小二都是这一套话术。
不过,他刚刚说的“吃的比住的更舒服”是什么意思……
她想了想,突然有点忧心,又看向楼上问道:“你们不会只有一两间房了吧?”
店小二转过身来,将白帕子从肩上取下,系于腰间。
入目,红衣女子明艳生辉的脸上,一双微微上翘的眸子亮如琥珀,笑涡似弦月。有种道不明的灵动气度。店小二心中直叹惊艳,连呼吸简直都快要忘了。
“客官这是跟我说笑呢。”
青皮灯笼忽明忽暗的光亮中,有一双眼睛动了动,仿佛正无声地注视着他。
店小二脚下一软,打了一个寒惊,脸上仍是堆出笑意。
他的目光在几人腰侧佩剑扫过,又不动声色移开,心叹一声难怪。
店小二眼神略显飘忽,硬着头皮道:“小店上好的房,还有七八间。只是很久没打扫了,积了些灰尘。不过,收拾出来也快。开门哪有赶客的道理,我只是瞧几位客官身份金贵,怕怠慢了你们。几位客官若不嫌弃,我们赔你们两个小菜。你们稍事等我收拾些,再给几位打个折,你们想怎么住都成。”
江恩桃讪笑。
原来不是住的房间不够。
看来,也不是什么都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
陆茂之没说话,默默打量着客栈四周陈设。
“剑心客栈,你们这名取得真不错。”陆鹤澄开口问道:“你可知,这名字是谁取的,剑心又是何意思?”
“几位客官应该是外地来的吧。”店小二愣了愣,拿帕揩抹桌子的动作一顿,迟疑着道:“我只知道,这间客栈传下来就是这个名儿,并不知道这个名儿有什么意思。我文化浅,识不得几个大字。不过我们这铸剑镇,但凡立市支摊儿的。无论大大小小,名字都跟剑字多少沾点关系。”
江恩桃点点头。
一路看过来,街上的确是他说的这样。只不过,曳影对此地反应尤其强烈。因此,五人一经商量,选择在这个客栈停下脚步。
“就住你这儿了。”陆鹤澄尽管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脸上露出一二失望的表情,但他仍是把万仞剑横在店小二刚刚擦净的桌上,径直坐下,“刚刚他说的菜,麻烦给我们上快一些。”
店小二把白帕子重新甩到肩头,“好嘞。”
四人依次入座。
他们所坐附近,还坐了三四桌客人。看得出来,这个客栈,生意不算太好,但也不算赖。
感觉到其他人对他们的打量,方显扬低着声,拿最小的陆鹤澄开玩笑,“诶,陆小朋友,都说财不露富。这铸剑镇,最大的财,怕不是金银俗物,而是你们手上这些好剑。你就这么把剑摆出来,真不怕被人惦记么?”
陆鹤澄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剑心剑心,如此光明磊落的名字,岂可辜负其意。来这儿打尖住店的,自然都是跟我一样有品味的人。再说,这儿可是铸剑镇,这间客栈,也是曳影亲自选的地方,能出什么岔子?也只有你这种铜臭脑袋,才会联想到那些腌臜事。”
江恩桃眉心蹙了蹙。
虽然这间客栈看起来目前一切如常,但陆鹤澄放话太早太满,一看就是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
日后的大魔头,现在竟然这么天真的么。
沉默已久的陆茂之,用仅他们几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淡淡传音。
“不要在此地,冒然向外人提及曳影。”
适才对上方显扬还一脸盛势的陆鹤澄倏地一噎。
想听他再解释,陆茂之却没有再说旁的话,只是见他轻轻叩敲着木桌的榫头处。
江恩桃眼底闪过一点困惑跟诧异。
他是在关心她么?
她目光微动,下意识看向他。
陆茂之并不看江恩桃,嘴角仍是一抹没什么情绪的柔软笑弧,“你们惹出什么祸,我不会管。”
江恩桃:“……”
刚刚果然是她猪油蒙了心,居然还在异想天开陆茂之能对她长出“良心”。
陆鹤澄见状,又掏出手簿,埋头疾笔,一阵写写画画。
闻息月柳眉稍蹙道:“我认为,方师弟与陆师弟说得都对。出门在外,谨慎些总归没错。”
店小二很快把菜摆在了桌上。
白玉般的雪花片汤盛了上来,油润光亮软烂韧嫩的沾酱牛肉端了出来。雪霜酒的味道,让满屋空气也多了一丝醇厚的蜜意……
除了陆茂之,连闻息月都被劝得薄饮了些雪霜酒。
江恩桃脸上微带醉意,她歪着脑袋,指了指桌上一碟山药糕,对店小二招手笑着说:“能帮我再打包两份么?”
方显扬不解道:“江师姐,你还没吃饱,打包了是要带回屋吃?”
“不是的,”江恩桃摇摇头,解释道:“我给师尊做过山药糕,他挺喜欢。这儿的山药糕味道比我做得好,我想带回去给师尊尝尝。”
方显扬由衷感慨了下,“长风仙尊对江师姐好,江师姐对长风仙尊也有心。你们师徒二人真好。”
没人留意,陆茂之眼底微微闪过轻诧。虽然很快,重新变得平静如水。
原来她,或许也不尽是对人毫无真心。只不过,那个人,不是他而已。
……
方显扬停下筷著,靠着椅背头微微后仰,“吃饱了,就是现在有点无聊。”
店小二一阵张罗后,看了看楼上房间,又向几人热情洋溢介绍起来,“我们铸剑镇,有一家剑乐坊,只在夜里开放,当地很多人都爱去逛。客官若是想消消食,只要出门右拐,直走百米后,再过三个路口,就能看到牌子。”
闻息月蹙着细细的眉尖,红着薄玉似的脸,弱声弱气问道:“剑乐坊,是男子才能去的那种地方么?”
店小二笑着道:“姑娘怕是想岔了。剑乐坊就是一个听戏折子的地方,男女老少都可以去凑凑热闹。”
闻息月羞答答地垂下头,脸红得更彻底,“那,我出去走走就好。剑乐坊,我就不去了。”
方显扬道:“我要去。”
他不忘给江恩桃使了一个眼色。
江恩桃后知后觉,回忆起来好像方显扬是有说过,要借试炼出门的机会,带她听听戏折子,看看话本子。届时,她自然会从中明白她与陆茂之之间的症结所在。
江恩桃应声道:“我跟方师弟一路去。”
陆鹤澄犹豫了会儿,开口道:“我也要去。”
方显扬捉弄他,“你是江师姐的跟屁虫么,每天巴巴跟在人家后面。”
陆鹤澄骄傲的头一扬,“哼。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陆茂之并无明显表态。
闻息月垂下眼睫,“你们注意安全,听了戏早点回来。”
……
清绮曲曲,余音绕梁。
这出戏,唱的是一个背着鹅笼的许彦,与半路遇见的少年书生间的事。少年书生说走不动道,对许彦提出要求,要进他的鹅笼休息。许彦大吃一惊,以为少年书生开玩笑。但眨眼功夫,少年书生果然坐到了饿笼里。饿笼没有变大,也没有变重。许彦暗暗惊奇,挑着鹅笼走了一段路后,书生吐出美酒佳肴,又吐出一个美貌女子。书生说女子原是同他一起赶路的,三人便一起喝酒品尝佳肴。过了会儿,书生醉了,女子这才向许彦解释,虽然她已与书生结婚,但她爱的并不是他,而是不久前遇上的一个男子。女子想邀那位男子一起喝酒,让许彦替她保守秘密。后来,女子果然吐出一男子。又过了会儿,书生快要醒了,女子转去哄他。只剩女子吐出来的男子,朝许彦抱怨,他也有自己真心喜欢的女人,并不是刚刚那个。他想趁这个机会,与她见上一面。已经麻木了的许彦看着男子吐出来一个新的女人,与他喝酒聊天,举止亲密……
江恩桃连结尾也没听完,她摁着眉心,问看得正津津有味的方显扬。
“每个人都在欺骗,每个人都有秘密。方师弟,这就是你说的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方显扬也有点尴尬,他找补道:“我也没想到,这儿的剑乐坊怎么会放这样耳目一新,我都闻所未闻的戏折子。我猜,这可能跟当地人对铸剑夫妇霜雪的感情有所怀疑,跟那些传言,脱不了关系。”
方显扬为了化解气氛,朝陆鹤澄嘻地一笑,“陆小朋友,你那手簿呢,怎么不记啦?”
陆鹤澄拧眉,直接道:“这跟修剑又没任何关系,我为何要记?”
方显扬也没继续跟他辩驳,转过头来对江恩桃说道:“江师姐,没关系。反正我们已经说服了息月师姐,要在铸剑镇多留几日。明天,我带你去找找话本子。”
方显扬想,总能找出点有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