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试（一）
她刚刚竟然亲口承认自己不行？
一话激起千层浪，底下立刻嘘声一片。
江恩桃是个中看不中比的草包一事，仿佛已经板上钉了钉。
只有陆茂之这边既目不斜视又充耳不闻，与外界如同有着一道无形结界。
陆茂之沉静地伸手入怀，取出一枚叶缘圆齿的紫红仙草，用手搓捻了会儿，方才递到文师兄嘴边，平日毛手毛脚的方显扬小心配合地托着他的后颈，方便让其嚼服仙草的汁水。
不多时，文师兄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丝孱弱血色。
江恩桃认出来了，这是她之前送他的众多仙草灵药之一，名叫做护心草。这护心草能暂时护住大伤之人心脉。她没想到陆茂之竟然随身带着。
江恩桃心稍宁，那些刺耳的话落在她的耳里，她也一点不觉得恼。
演武台上的胜者耐心已彻底耗完，他狠狠啐了一声，一剑铮然入地。
登时发出嗡嗡刺鸣。
江恩桃随声扭过头来。
众人赶紧捂着耳朵，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甚是满意地欣赏着大家扭曲痉挛的表情，又把目光落在江恩桃身上，他一脸狰狞嘲讽，故意拖长着恶心的语调。
“修真之人不战而言败，一点骨气也无，你真是丢尽了悬峰门的脸面。”
激将？
这招我熟啊。
他的唾沫星子像瀑布一样在空气中四处喷溅，江恩桃下意识用手挡着着脸，朝后退了好几步，生怕被他的唾沫星子溅到。
她心里猛地翻了个白眼。
这位兄弟，你刚刚一脸狠厉下死手的时候，可不是眼前这副酸文假醋样啊。
……
玉台之上，十位峰主一脸凝肃，纷纷小声议论。
悬琴峰峰主捋了捋长须，感慨道:“没想到，底下这个外派弟子，虽然远远比不上当初的棠舟，但在剑意上也算有几分心得。”
“他哪里有什么剑意？” 对此，悬钟峰峰主十分不赞同，他连连摇头道:“剑意是为了斩断无明愚痴，祛除五毒烦恼，是为了守护大道。可他出招却如此狠厉，为了自己赢面，全然不顾对方死活。即使要算，也只能算多会几招剑势罢了。这剑势悟得早，对别人而言是幸事，但对他这种性子，我看倒是未必。”
悬剑峰峰主倒是颇为赏识这个外派弟子，为了替其辩护，他出声打断悬钟峰峰主的话道:“你门下弟子式微，实力也弱，刚又被别人打趴下了几个，自然要说人家坏话了。讲实力有什么错，他们现在考虑这些人情，等以后下山历练，面对那些妖物时，决定生死之际不过短短一息。你想想看，那些妖物到时候会跟他们讲人情吗？”
悬钟峰峰主疾声辩驳:“门派之间的切磋比武，能跟对战妖物一概而论混为一谈吗？”
“算了，两位峰主说的都有道理，你们也再别吵了。”悬叶峰峰主一贯是最喜欢和稀泥的，他左右拍了拍两人肩头，嘎声道:“切莫为了几个小辈，伤了我们悬峰门的大好和气啊。”
“是这个道理，但……”悬花峰峰主跌足不安道:“今时今日，这外派的小辈可是出言不逊，骑到了悬峰门头上，这也不是我们几个老的和不和气的事了。可我看江恩桃资质平平……”
悬剑峰峰主蹙眉，“先天条件没法改变。若说后天努力嘛，平日里我从没见过她练过一回剑……”
“对上这样一个强敌，输也原是正常。可好歹输人不输面，”悬花峰峰主顿了一会儿，继续道:“不晓得，为了悬峰门的名誉，她肯不肯接受应战。”
赤华真人凝肃道:“江恩桃虽然平时娇气顽劣了些，但她既得长风仙尊赏识，为了长风仙尊养育教诲，她定会拿出一番勇气来。我想，她绝不会轻易辜负悬峰门。”
“对啊对啊。”
“理应如此。”
被赤华真人这么一说，其他几位峰主附和声一片，在这事上难得达成一致。
……
“你说什么都行，反正我不会接受。”
江恩桃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她挠了挠耳腮，心里疑道:又是谁在说我？
打脸来得太快，玉台之上，众峰主齐齐沉默。
“……”
目光在演武台上那个弟子血管几近爆裂的脸上一转，江恩桃好不容易忍住了现在就把他下巴的微须齐齐削掉的冲动。
“你他妈的油盐不进是不是？”
他厉叱一声，感觉涌上来的血被人紧紧攥住出口，却只能十分不甘心地憋了回去。
江恩桃大言不惭地扬了扬手中的抽签纸，笑眯眯截口道:“按照规定，我现在确实还不能跟你比哦。”
为了自己面子，居然堂而皇之搬出规矩，也亏她想的出来。
底下嘘声变得更大，一片嘈杂最后竟然形成了一致的声音。
“对，她现在不能跟你比。”
虽然是一种声音，但分别来自三类人三种心思。
其他门派的人希望她败在自己手下，不愿被其他人抢了风头的；
悬峰门外门弟子，承了她的情，害怕她受伤的；
还有一种比较特别，悬峰门平日边缘她的那些内门子弟，担心她真的比了后，反而更加出丑丢脸。他们为了逞强嘴硬，说什么鹰不与雀斗。
江恩桃听了几耳朵，发现自己并没有听错或理解错。按他们说的，江恩桃是鹰，台上那个则是雀。
把江恩桃都唬得一愣一愣的。
你们这么说，确定不会更加激怒他害了我？
起初还缩着脖子，不停揉搓衣角的曲渺渺纠结半晌，终是站了出来，她挡在江恩桃前面，颤抖着仰起头，展开双臂像母鸡护小鸡一样。
“桃桃很强，你不要看不起她。但你还不配跟她打，要打，你可以找我打。”
脆生生的语气，没什么力气，但依旧掷地有声。
江恩桃依旧在笑，但神情却不见之前轻松。她拽着曲渺渺的袖子，低声道:“曲渺渺，不要抢我风头哦。”
陆茂之神色淡淡看了江恩桃一眼。
玉台之上，沈棠舟拧着眉，他的声音一字一字传来。
“任何人不可扰乱比试秩序，所有比试，皆按抽签顺序进行。”
演武台上那个人，脸彻底拧成了发了霉的麻花。
方显扬扶着文师兄，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哎，这沈棠舟也不总是这么讨厌，看来他也还是有眼力劲儿的时候。”
陆茂之并不看向江恩桃，她的表情却早已收入他眼底。他能猜到，那装腔作势的笑意下的狡黠。
“江师姐能打过他。”
方显扬怔了怔，“真的吗？既然能赢，那她为何要一再拒绝？”
陆茂之违心轻声回答:“不知道。”
虽然他心底已隐约有了答案，但不知为何，此刻他不愿与人分享预判江恩桃的举动……那种隐秘微妙的感觉。
哪怕对方是方显扬。
方显扬点了点头。
陆大哥的话，他总是信的。
“陆师弟，你带的护心草，还有多的吗？”
两个人说话间，江恩桃已走了过来，她蹲下身，挽起一段袖口，露出雪色玉臂。掌心朝上，明晃晃地在陆茂之眼前停住。
“嗯。”陆茂之也没问为什么，他重新伸手入怀，又掏出一枚紫红色的护心草，放在江恩桃手心。
江恩桃收了护心草，长身而起，心满意足往演武台的方向行去。
方显扬目光炯炯，不可思议地看着江恩桃一脸谦卑地给台上那位送上护心草。
“怎么回事？江师姐为何要拿那么好的仙草要讨好那人？！”
陆茂之淡定道:“继续看看就知道了。”
没有人会跟仙草灵药过不去。
演武台上那人虽然怒极，但对上江恩桃脸上堆着的谄媚以及软得滴水的声音，显然很是受用。
“既然你诚心送上护心草道歉，那我就给你点儿时间，让你再挣扎挣扎。不过，丑话放在前头，等会儿到了你的签，我出手断不会给你留任何情面。”
对方很会给自己台阶下。
江恩桃并不计较，一味点头如捣蒜。
对方恶声恶气补充道:“不管你输得多难堪，你不能耍赖把你师尊搬出来。”
“得嘞。”江恩桃答应得很是爽快。答应之后扭头就走。
对方不悦，嚼着护心草隐隐觉得哪儿有诈，和着护心草的酸液，他的舌头囫囵蠕动，“江恩桃，你走那么快作甚？”
江恩桃耸耸肩，哈哈一笑，“听你的话，滚去挣扎啊。”
对方哑口无言。
不敢比就算了，怎么还这么狗？
其他人看江恩桃的眼神，免不得有些复杂。
再看向江恩桃时，她已在认认真蹲着弓步擦着肋骨，做着一套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丑动作。
“江师妹这是在做什么，她已经紧张得手脚失控了吗？”
“本来她就不该来凑这个热闹。谁要她硬要来参加演武比赛的，刚好长风仙尊也不在，这个苦头她不吃也只能吃了。”
方显扬与陆茂之把文师兄送回住所折回来后，恰好也撞见了这一幕。
方显扬问:“江师姐这是？”
陆茂之看了一眼，自然接住:“双手托天理三焦，左右开弓似射雕……”
方显扬更不明白了，啊了一声。
陆茂之停顿了会儿，回答:“好像叫八段锦。”
上次江恩桃送他剑册时，曾经夹了一本奇怪的册子。他对“八段锦”还有一点印象。
此时，下面又爆发出一阵喝声。
演武台上，那个微须弟子当胸一脚把对手踢翻。他轮动右臂，手中的剑直向对方心脏猛然劈去。剑浪浊浊滔滔排空而去，就在众人又要以为自己会听到连连惨叫声时。
他右臂的肌肉猝然收到一阵挤压，手中的剑失去光彩颓然甩了出去。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他的眼珠简直都要凸起来。
他痛苦地捂着头，牙齿咬得喀喀作响，怒气上撞狂吼一声，还想挣扎着把已经躺着一动不动的对手彻底踢死。可刚一用力，他的七窍瞬间溅出血来，余血淋淋漓漓挂在脸上。
……
玉台之上，沈棠舟拧着眉头道:“护心草可医大伤重病之人心脉，但对身体康健气血偏热之人来说，冒然食之反而有害无益。小师妹就算想给对方教训，但她也委实不该用这种手段骗人。”
“棠舟师兄，你的想法会不会太过古板了。我觉得这件事上，江师妹她反而没有做错。”闻息月摇了摇头，细声细气道:“十位峰主都叹这位师弟可气，可一再阻止他过激行为，也仅是收效甚微，拿他无可奈何。这护心草，本就是那人贪心想要，自愿收下来的。江师妹并没有让他当场服下，选择其实也都在他自己。就算，江师妹其间有一二诱导，但他比试之时不说点到为止，只要他好好交锋不动杀心，分明也不会有事。”
沈棠舟犹豫了会，不置可否，“不过，只是一个演武大会，跌下演武台就算赢。这位师弟的确逞勇斗狠杀心过重了些。”
闻息月点头称是。
……
那人的目光充满怨毒，瞪着眼朝江恩桃嘶吼，“江恩桃，你给我的难道是假的护心草？！”
“自然是如假包换的真护心草。只不过这仙草跟你脾性不大相投，”江恩桃扬眉，捡起他的剑扔给他后，又无辜地笑起来，“只要你不视人性命如草芥，接下来不乱动杀心，你这血很快就能止住，不信你可以试试。”
平日师尊跟棠舟师兄送她的一堆仙草灵药，她都是一通乱认。大抵是因为护心草吊命的作用简单又粗/暴，它是为数不多的几样仙草她记得清功效的其中之一。
那人像被人重重击了一下，愤怒的火直冲头顶，每根毛发都快要被窜起来的火苗点燃。他手掌压着满脸的血，虽然恨不得立刻把江恩桃扒皮拆骨，但也只能胸口努力调节着呼吸，憋着一肚子火试着照做。
他在心里恨声道:江恩桃，你给我等着。
接下来的剑试，那人不再出狠，压着性子老老实实与人比试，仍是连赢。参加演武大会几乎二分之一的人，都被他悉数淘汰。
“二百五十号，江恩桃。”
江恩桃揉了揉眉心，被别人各种嘲讽她都没放心上，但听到号数被公之于众连叫三遍，她这才觉得有些真切的丢脸感。
“来了。”
她足尖一点，一个利落倒跃，轻松攀上了演武台。
台下爆发出一小部分喝声。
另一部分人则不以为然。
实力不行，就只能出场搞搞这些花架子。
出于客套，江恩桃刚想与对方交待两句话。小说她看得少，但她记得综艺节目上，总有这种赛前互放狠话的环节。
可对方蓄势已久，还不及她拔剑出鞘，闪着寒芒的剑尖来势奇快，对方迎面刺来，直把她逼向犄角。
江恩桃脚步一溜，身子本能往后一扬。
眼见避无可避，底下众人屏住了呼吸，捂着眼睛，只溜出一条细缝儿偷看。
这么快，就要结束了吗？
哪知，江恩桃并没有向左右闪避，她紧接着一个旋身，干脆直接贴着冰凉的剑身轻巧滑开。
近身之时，江恩桃人如飞仙，蹙着鼻尖不急不慢评价了句，“你脸上的血气，味道好臭啊。”
那人迅速反应，扭转剑锋，翻腕便刺。他左劈右砍都是一空，怒不可遏吼道:“你！！”
江恩桃叹了一口气，脚下撤步一晃，不断腾挪。她倒掠而去的同时，不忘善意提醒对方道:“动了杀心，你可是会继续流血的哦。”
众人看得汗毛惊栗。
啊！他的剑快，可怎么她的身形更快！
她都还没有拔出剑，局势顷刻间已然发生巨大变化。
那人一剑刺空，又被此语一激，哪里经得。
“一直躲着算什么本事？！江恩桃，把你的剑拿出来，好好跟我打！”
江恩桃重新站定，脸上笑涡甜润。
“好。”
……
方显扬看得已是目瞪口呆，“陆大哥，我怎么觉得江师姐跟平日不太一样，她刚刚看起来有点像你。”
陆茂之淡淡“哦”了一声，略表疑惑。
方显扬干咳一声，嘿嘿笑着说，“自然是像你一样，都很翩翩帅气。”
他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词，但他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