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印
“太好了！江师姐，你真的从梦阵里出来了！”
方显扬的反应是在场最激动的，噌的一下跳起来，他窜到江恩桃面前直接蹲下。
他托着下巴，表情初初像吞下了一个鸡蛋，继而目露十分钦佩，“江师姐你也太厉害了，连陆大哥都说捕梦娘的梦阵十分厉害难缠，我还以为你至少得在里面多耗几炷香的时间呢，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
方显扬眼珠子转了转，上下打量一番后问道:“对了，陆大哥用符箓救走息月师姐后，里面的情况我们就一点也看不到了。江师姐你，人后来没受什么伤吧？”
江恩桃揉了揉稍微滞重的眼皮，先是抬头下意识看了一眼洞壁的壁画，待撤回目光，再看向此际毫无倦色容光焕发的方显扬时，便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江恩桃心念略动，嘴角漾开一个笑，“多谢，我没事。”
她后知后觉，梦阵里的那一剑，让她修为一下提到了练气上层。除了需要适应新的吐纳，她目前似乎并无别的不适感觉。
方显扬一壁抚着心口连道“幸好”，一壁转眸手指了一个方向，乐呵呵地笑着道:“江师姐，多亏有你，这下息月师姐也彻底得救了。”
江恩桃顺着方显扬指的方向望去，闻息月整个人斜斜地半倚着洞壁。她微垂两睫，犹带泪痕，唇色也依旧苍白，皮肤看起来薄得更透明了。瞧上去她似乎整体无碍，但精神未完全恢复，她尚不能开口说话。
活像从洞壁新生出来的一枝柔弱细长的折柳。
闻息月的头顶有一层淡光，从上往下渐渐没入了她的身体。江恩桃猜想，这应该便是陆茂之之前说的身魂融为一体的情形。
而陆茂之，正守在闻息月一旁。江恩桃看向闻息月时，目光与他正好有一瞬相触。
陆茂之摊开手掌，语气平淡没有一丝起伏道:“江师姐，铸剑石已经找到了。玄晶洞，我们还是得尽早离开。”
江恩桃顿时怔住，望向陆茂之手心幽幽发着蓝光的块状物体，嘴巴张了张，“铸剑石？”
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铸剑石？可外面不都是捕梦娘么，他们处境十分凶险，这铸剑石到底又是什么时候找到的……
经陆茂之一提，方显扬想了起来，他朝江恩桃眨了眨眼睛，低头翻找了一会儿，从袖口掏出一块铸剑石递到江恩桃手里。
触手黏腻。
江恩桃的手里，同样微微发着幽蓝色的光。江恩桃摆弄了一阵，发现铸剑石浑身通透发蓝，有点像她在现代时，所知道的一种名叫海蓝宝的宝石。
“江师姐你看，这就是陆大哥带我找的铸剑石，长得挺漂亮的对吧？”方显扬语速飞快，语气兴奋不乏炫耀地插言，“那些捕梦娘吞了你们梦魂后，就消停了下来，也不发亮吓唬人了。我们这才发现，这铸剑石得来全不费工夫，它们原来就长在捕梦娘旁边。就是这捕梦娘，江师姐你可别凑近了看，它们真面目忒为丑陋，看了后我至少三天没心情吃饭，委实令人作呕。”
江恩桃这才意识到，出来后她为什么一时间会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是捕梦娘变了。
潮湿的洞穴里，捕梦娘正一动也不动地盘踞在一张张破败的网丝上，它们垂着丑陋脑袋，闭着眼睛，嘴里慢吞吞地吐着舌信子。这些捕梦娘跟剥了的鸡蛋差不多一般大小，模样长得有些像蜘蛛。它们浑身是发硬的深的灰，腹部像鼓鼓的圆球，弯曲的几条腿则像生了毛的网兜。
不再发鲜明刺眼的亮，也不再攻击人的它们，黯淡得几乎融入了洞壁黑沉沉背景里。
实在是——
它们与之前情状截然不同，存在感极低，因此很难让人第一时间发觉。
江恩桃倒吸了一口凉气。
捕梦娘的确温顺了许多，但也的确，长得颇有点狰狞可怕。
既然已经拿到了铸剑石……
江恩桃也不纠结，对陆茂之点了点头，即刻答:“好，那我们先出去。”
江恩桃之前保持着跟闻息月差不多的姿势，躺坐在地半天，腿似乎也压得有些麻了。江恩桃撑着地，刚想起身，却发现手脚没有一点力气，整个人滑稽地倒了回去。
她软烂地像一摊泥。
江恩桃锤了锤软绵的腿，一时无语。
心里忖度着，莫非提升到练气上层后，四肢也跟新长出来一样别扭……
江恩桃一举一动的反应尽收眼底，陆茂之眸光微动，慢悠悠开口道:“江师姐，刚刚忘了提醒你，你跟息月师姐一样，被捕梦娘梦阵的黑气所惑，你们四肢都会脱力一阵子。”
哦，原来不是到了练气上层的原因。
江恩桃掰着手指，有些讶然:“一阵子，那是多久？”
陆茂之答:“至少十二个时辰。”
江恩桃一噎:“……”
这时，闻息月也恢复了一点精神，她抬起头，神情微妙复杂地看向江恩桃，水盈盈的眼眶蓄着泪点。
“江师妹，你且不要乱动。陆师弟他说得不错，我们刚从梦阵中出来，黑气未完全清除。尤其是你，留在后面出来，黑气恐怕比我吸入得更多。你身子虽然看着无大碍，但实际上，身子比我更危险……”
方显扬挠挠头，补充道:“对，陆大哥之前还跟我讲了，你们出来后不能再受一点刺激，否则你们行为不受控制，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江恩桃闭着嘴不说话，脸一下垮了。
都成“废物”了，能叫不受刺激么？
还有，刚刚她本来还想跟他们分享自己到了练气上层的好消息。不过，照她现在这个“废物”样，这件事，短时间内好像也没有再提的必要。
闻息月仰起头，楚楚可怜软声道:“两位师弟，可能要麻烦你们送江师妹和我一起出去了。”
听闻此话，方显扬迅速给江恩桃递了一个眼神，脚底抹了油一样溜到闻息月旁边。
方显扬一勾嘴角，笑得无比灿烂:“息月师姐，我背你出去吧。”心情极好的方显扬抬了抬下巴，以下巴示意，“那江师姐你……”
江恩桃猛然回神，对着眉峰微敛的陆茂之，她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陆师弟，能麻烦你背我出去吗？”
陆茂之默然不语，似乎有些犹豫，但片刻后，他仍是走向了江恩桃。
“好。”
陆茂之弓着背，蹲了下来。
他山岚一般澄清的眼睛里，正映着她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受了黑气影响，江恩桃心弦莫名一跳。
少年的背十分清瘦，也如山岚一样清越流畅。江恩桃绕到陆茂之身后，屏住呼吸攀上他的肩，心内一直呼唤着系统——
快夸我，快夸我。
“小师妹？”
熟悉的声音响起。
江恩桃扭过头，一眼看到了捏着符箓一脸忧色的沈棠舟。
梦境里的一幕幕袭入脑中，江恩桃后背发寒，脸瞬间转为煞白。泥鳅一样从陆茂之背上滑了下来，她重新跌坐在地上。
陆茂之淡淡瞥了她一眼后，默然挪开了目光。
江恩桃错愕抬头，笑得简直比哭还要难看，“棠舟师兄，你怎么又来了？”
沈棠舟伸手去扶江恩桃，另一只手将符纸往前一递，他的眉头皱出棱角，“我在长风殿外收到了这个，说小师妹你遇到了危险，你在玄晶洞内入了捕梦娘的梦阵。”
方显扬踮起脚伸长脖子，十分眼尖，“这不是陆大哥担心江师姐在梦阵出事，给长风仙尊送的传音符么？怎么会在你那儿？”
陆茂之横了方显扬一眼。
方显扬心领神会，嘿嘿一笑后立刻把多的话吞了回去。
闻息月低低咳了一声，眼里氤氲了一层薄雾，“棠舟师兄……”
沈棠舟似乎有些吃惊，目光越过众人，最后落在比平时还要柔弱的闻息月身上，他不知所措道:“息月师妹，你怎么也在这儿？”
闻息月微微仰起泪痕斑斑的面庞，“江师妹跟两位师弟一起来取铸剑石，我在路上碰到，担心他们安全，便也跟着来了。”
沈棠舟四下望了一眼，点头表示了然，“息月师妹，小师妹，你们别怕，我救你们出去。”
闻言，闻息月哀容稍减。
“棠舟师兄，为什么师尊他没有收到这张符箓？”江恩桃此间思绪淡去，心中有了一个新的不好猜想，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尊他难道生病了？”
“不是，师尊他没事，小师妹你不要胡想。”沈棠舟摇头坚决否认，语声刚落，他又接着向江恩桃一字一字解释道:“师尊他只是、今日提前闭关了。”
“提前闭关……”
江恩桃目光闪动，无意识跟着念了一遍，心头不禁有点怅然。师尊之前明明说过，差不多临到演武大会，他才会去闭关。
“为什么？”
那不是她很久都见不到师尊，师尊也不知道及时她进步的消息。
更重要的是，江恩桃想得很实际，若没有长风仙尊“护短”，不就意味着她在这儿，失去了一个远胜“金手指”的靠山？
沈棠舟谨慎答:“师尊留下来一封信，没有说原因。我也并不清楚。”
陆茂之垂眸，正对上江恩桃眼底挥之不去的失落。他很快平静地移开目光，旋即看向别处，只眼眸泛着一点疑惑的兴味。
“小师妹，师尊闭关前留下信，让我务必要照顾好你。不要担心，师兄先带你出去。”沈棠舟眉眼皱成一团，又对里面的闻息月压低声音道:“息月师妹，你再坚持等一下，我送完小师妹回去，一会儿就折回来送你出去。”
闻息月听闻是长风仙尊的意思，揣着颗心，眸子凝上一层新的水光，只神情拘谨地点了点头。
不顾江恩桃眼神闪躲，也不待她反应，沈棠舟拎小鸡一样拎起江恩桃，轻轻一甩，直接把她抄在胳膊下，沈棠舟迈着大步准备离开。
沈棠舟想，小表弟更小的时候，心情不好时，最喜欢跟他这样玩闹。
小师妹她、应该也会喜欢罢。
方显扬对着沈棠舟的背影，拳风虎虎，脚风劲劲，做出一副拳打脚踢的样子。
他气鼓鼓地嘀咕:“哼，不解风情的木脑袋，江师姐又不是一捆柴，你都不知道好好抱或者背着江师姐出去吗？一点不知道怜香惜玉，息月师姐一会儿才不稀罕你救呢……”
江恩桃肋骨都被夹痛了，头被颠得浑浊昏沉，连带呼吸也不顺畅。她羞愤至极，嘶哑着嗓子，挣扎着大声呼了一声，“棠舟师兄，快放我下来！”
沈棠舟顿下步子，对着江恩桃快要扭紧的脸，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是有点烫。”
以为江恩桃是受黑气影响，才露出这副难受的表情，他接着安慰鼓励道:“小师妹，师兄知道你不是故意闹脾气。一会儿送你回了竹屋，师兄给你熬点清心的汤药，你喝了会好得快点。”
言罢，沈棠舟重新提起江恩桃，拦腰横抄在胳膊底下。
江恩桃脑子一嗡，脊背一僵。
此刻，她的视线正对上洞壁上那副新嫁娘之图，憋屈、恐惧、无措、烦躁一时齐袭心头，气血上涌，震荡牵引到四肢，她眼里已经消散的黑气重新浮现了出来。
“放我下来！”
江恩桃感觉自己积攒已久的情绪火一般灼烧了起来，她声音也乱了，心内便只剩下一个念头。
小师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难受？
沈棠舟有些迷茫不解，另一只手横过来，刚想轻轻拍拍她。
江恩桃焦灼难受至极，一见沈棠舟又探出一只手，她身子一倾，没有瞧见另一个人也伸过手来一按，江恩桃直接了当果断咬了下去。
破血见肉。
连血气也淡淡的，血气之余，江恩桃又闻到了那种味道。
薄荷碾碎后的柔和清新，又带着木质涩调的山岚，不热情，但也不至于疏离。
和他的气质很像。
江恩桃扬起脸，嘴角横着晕开的一点鲜血，就像一粒绽放地动人心魄的梅花，让她本就美得明艳张扬的脸显得近乎诡异的妖。
江恩桃总算清醒了一点过来，心里烦躁消减。这时，她满脸只写着“后悔”二字。
这是因为她确认了，她刚刚咬的手，并不是沈棠舟的手，而是来自陆茂之。
她这是……没攻略好正主不说，还直接就把正主先给得罪了。
陆茂之眉心微微动了动。他轻掀眼皮，慢条斯理地捋开袖口，平静地向她展示小臂上见了血的一串牙印。
后悔好像也来不及了。
心一横，江恩桃僵硬地别过脑袋，闭上眼睛决定继续装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