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昀
过往的南疆就像是禁地,若说虚妄之地的维族是梦境,那么南疆就是魔都。人传人总设想南疆黑雾笼罩,里面藏着恶魔,会腐蚀所有踏进领地的外人。一年又一年过后,南疆终于显露了全貌,除了蛊带来的影响,其余也与别的国家毫无不同。
君月姝还记得见南疆人的第一面,面容温和,手上却爬着青黑的筋,老茧横生,头顶黑藤冠,嘴角的笑容虚假毫无诚意,只有那个二王子,白白净净的,笑起来还挺好看。只不过多年不见,不知如何了。
月华宫变时,南疆二王子竟派人来接应,仿佛提前准备好了一样。路上她曾问过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竟没想到秦国公同他有来往,不过只限于地下动作,宫变之事他不知全部,但留了个心眼,在附近安插了自己人,没想到真的出了事。
“祁昀,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祁昀轻轻笑了,略带紫色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我从不对你说谎。”
“你带阿姐回南疆,她身上的毒要解开,时机成熟时我自会去接她,你们快走。”
祁昀皱眉:“你要去哪儿?你若要蓄势,南疆也可以,我可以护着你们,更方便。”
“不,我自有去处,我的母族会庇佑我,你带阿姐走,别等了,快走吧。”
她的阿姐苏筝是母后祈福带回来的孩子,身世可怜,后来养做伴读。只是如今为了护住君月姝,服毒昏迷不醒,要抓紧时间解毒才行。
祁昀左右不了她,只好带着苏筝先离开。
诚然,与祁昀回南疆是很不错的方法,但是母后曾告诫过她,不要与南疆养蛊的人过多接触,维族曾吃过南疆养蛊人的亏,多是一些利大于义的人。即便祁昀与她也算朋友,可她要强盛自己的势力,在南疆很不方便。她只能托祁昀救苏筝。
君月姝看着风过处渐入绿林,抬了抬眼,南疆人养蛊,最重视环境,可以说,南疆人所在的地方,与羌北一个天一个地。丛林茂盛,环境美好,完全没有羌北黄沙漫天地的景象。
“小姐,前面有村子,我们在那里歇脚用午膳吧。”琳琅站起来看了看不远处,木屋外围着栅栏,只有几个男人穿着农服走来走去。
“我先去打探一下,小姐,若是可以还是遮住容貌比较好。”莫存不放心,南疆是陌生之地,一切作风都不清楚,无人知道会不会遇到危险。
君月姝从马车里的隔板中取出一个木匣子,打开是一张皮,颜色酷似人的肤色,这便是人人想一睹的人皮面具。这还是祁盷给她的,若有不便可以使用。
莫存用黄土抹了一把脸,下了马车,走向门口的男人们。
“各位老爷们,我跟我两个妹妹来探亲,走了好几天了,请问附近可有饭馆客栈,我跟妹妹实在累了,中午饭也还没吃,想讨点食物,我们可以付钱,可以付钱。”莫存微微弯腰,客气地询问。
“啊,有有有,我们村里就有,你们进来吧。可以去村长家,我带你们去。”其中一个光膀子男人擦了擦手里的木桩,指指村里。
“谢谢谢谢,家里老人有命令,有个姑奶奶住在南疆,身子不大好了,就派我们来看看。”莫存连连点头,“我去叫我妹妹过来。”
“哎。”
琳琅见几人笔划,过了一会儿莫存从那边走过来,比了个手势,琳琅下了马车,莫存跑过来道:“我同他们说我们兄妹三个来南疆探亲,家里老人让我们来看看南疆的一个姑奶奶,在这里吃个饭付完钱就走。”
君月姝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秀气的脸,看着不惊艳,但贴合了自己的脸。
“走吧,看情况再说。”君月姝看了看村门口几个张望着这边的男人,迈步跟在莫存后面。
莫存牵着马车,带两人过去。
“来,我带你们去饭馆儿,这儿啊粮草也足,马也有得吃。”那人带着三人走到门口,“往生客栈”四个大字有些粗糙,悬挂在顶上风水日晒都快磨平了。
“老板!给你带客人来了!”大汉进去喊了一声,坐在柜台后面的人放下手里的算盘迎上来。
“来喽来喽,客人坐,上茶!”掌柜吆喝了一声,小眼睛眯眯笑,“要吃点什么?我们这叫花鸡好吃,还有几样有沙漠特色。嘿!小五!你到西边取点马吃的粮草,给外面的马送去!”
“好嘞!”小五小跑着出门。
“行,叫花鸡来一份,沙漠特色也各来一份,还不知道沙漠特色是啥,出来游行也不少,就是没尝过,老板可要叫厨子做的好吃些,让我兄妹三个好好尝尝鲜。”莫存爽快点单。
“没问题!这不好吃我把我门匾砸喽!”掌柜笑道,连忙跑去后厨。
“真的没问题吗?”琳琅低头,趁着抬袖喝茶的动作悄声问。
“不确定,看看吧,这十里八荒就这一个村子,我们不吃还能活着,马不吃就不行了。”莫存扬着笑脸,悄悄观察周围。有几桌客人有说有笑,还有人赌点,有的醉醺醺,有的谈笑不止。总觉得很诡异,诡异在哪呢……
“来喽!这是沙漠特色噢!”掌柜竟然亲自端着盘子来了,后面还跟了几个小二,手里也端着盘子。
几人耐心听掌柜介绍,掌柜热情似火,不过这菜确实很让人有胃口。
琳琅见掌柜让他们赶紧尝尝好不好吃,袖子里的银针始终没拿出来验毒,只好夹菜吃。
“好了好了,你们先吃,我也不叨扰了。”掌柜摆手回了后厨。
君月姝刚想夹起菜放进嘴里,突然顿住,感觉四周都有目光看过来:“咳咳……咳。”
两人刚要吃进嘴里连忙放下来,琳琅急忙从袖袋里拿出事先准备的“药”倒了三粒,一粒明着给了君月姝,嘴里叫道:“瞧我这记性,大夫说你身子不好让你早中晚都得吃一粒我给忘了,哎呦,你先吃了药再吃饭,到时候又难受就不好了。”
然后从桌下把药递给莫存,宽大的衣袖恰好遮得严严实实。
“我也忘了,小妹,医师说的你这药得坚持吃才行。”两人趁着吃饭把药随着饭一同咽进肚子里。
诡异是真的,就诡异在周围很多人都吃完了,已经没事做了,依旧坐在位置上,四处乱瞟像是审视猎物。他们都是大漠服饰,这里的掌柜小二都是中原服饰。他们都是伪客,是来买卖的商人。比如,买卖人口。
琳琅吃了药才尝了一口菜,看向君月姝:“我真是要昏了头了,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把事儿忘的一干二净,母亲说了,要带些桃酥给姑奶奶,姑奶奶最喜欢吃这些了。”
莫存心下了然,竟是迷药。
没过多久,三人纷纷晕了。那掌柜吓一跳,小跑着过来拍拍肩膀:“客官!客官!醒醒啊!不是,你们没事吧?”
见喊了几声都没有要醒的迹象,那掌柜慢慢直起身,旁边坐着的客人竟一个个地从长靴内侧下抽出软剑,原来被衣襟挡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来。
为首的老汉瞅着他们的衣着,拍了拍莫存的脸,面无表情:“看着不像娶了媳妇嫁过人的,正好,宫里的公公催要人了,把他们送进去。”
后面的人想上手,那老汉直接把刀架在伸来的手上,睨了一眼:“要童男童女,都不准动。”老汉用剑鞘指指莫存,“老三,你把他带到最西边的房里。老二家的,老三家的,你们把这两个女的带到最东边,把香点上。下午不定时宫里就会来人收,别让他们跑了。”
“好。”几人把三人架走,老汉悠悠地说了一句:“带去搜身,身上的东西都收走。”
“三妹,这不会被发现吗?”
“怕什么,这年头谁还敢把自己孩子交上去,你不这么干,你那才九岁的女儿就得送进去,你乐意?”
两人把她们放在床上,关上窗子,在抽屉里找香。君月姝一睁眼,正好看见两人背着她们点香。
两个娘子刚准备转身,就被手刀劈晕了。
琳琅打开一条门缝,廊内无人,只听到楼下壮汉喝酒说话的声音,好像是有人拿了纸笔写字:“我写封信去,就说人有了,过来拿货。”
“走。”两人从窗户翻出去,莫存已经等在后院。
“牵马,立刻就走。”马恰好在后院,两匹马已经喂得饱饱的。
一段距离后,他们才上马。虽然那群醉汉喝了不少酒,但还是怕马蹄声惊醒他们。
“这件事不能闹大,其中的疑惑等见了祈昀再说,应该不远了。”这里没有她的势力,而且这件事好像牵扯到了南疆内部,他们是外来人,若被发现身份后患无穷。
彼时,长春大街上飞驰过一匹颜色亮丽的枣红马和几匹黑马,枣红马上坐着红衣飞扬的年轻女子,面上不同于大部分人的柔和,而是肆意飞扬的洒脱与势在必得。
人群慌忙让开一条道,那女子直直停在一处高大宅院前,下马就要往里面闯。
门前的小厮拦住她:“这位小姐,您找谁?”
“我来这还能找谁,当然找二王子,我是楚棠玑,这是我令牌,我从衢州来上京,他肯定会见我的。”楚棠玑是衢州兵部司长楚央的女儿,这位官虽然不算很大,但奈何实力强横,衢州把着要塞,楚家自然而然在南疆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曾经还出过一位皇后。
侍卫瞧了瞧令牌,上面的貔貅图案生龙活虎,那是只低于王子公主腾蛇印鉴的貔貅令牌。
“小姐稍等,容我先去禀报。”侍卫持着令牌往里跑,不敢耽搁一刻。
“长风要来了?”苏筝激动地站起身,看着祈昀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到?我,我已近四年不见她,我在南疆安稳舒适,她却要在银尧屈居,我该如何见她……”苏筝眼眶红了,滴滴泪珠洒落,这几年她受祈昀照顾,过的悠闲自在,除了自由受限,不能常出门,出门也得全副武装从小门出行,旁的过得倒是跟在月华没差。
“你且放宽心,她不是不明是非的人,若她真的看不惯你,又何须让我带你回南疆养病,你……”
“禀告王子,外面来了个女子,说是叫楚棠玑,从衢州来,这是她的令牌。”那侍卫从外面进来,跪在地上呈上牌子。
祈昀细细一看,拿在手里,过了一会儿对苏筝道:“你先回你房里,不要出来,等我把她送走了我再派人传你。”
“好。”苏筝知道他有自己的事要忙,提着裙摆匆匆从侧门回后院。
祈昀起身,传来管家道:“通知所有婢女侍卫不可多言。”
“是。”管家退下去。
祈昀沉思着,半晌才叫侍卫拿着令牌把她带进来。
祈昀坐在桌案前,看着桌上的折子,老远就听见楚棠玑明亮的声音传来:“昀哥哥!”
祁昀抬眼看去,女子红衣摇曳,一瞬间晃了神,背光看不清面容,一刹那还以为是十四岁时的夭华,明明还小,却风姿绰约。
“昀哥哥,怎么让我等这么久,外面还有些冷呢。”楚棠玑直接坐在他对面,支着头噘嘴。
“刚刚处理公务耽搁了,”祁昀继续看书折,“你随父亲回朝,今日你理应回你外祖家,怎么来了我这?”
“我回了啊,外祖知道我无聊,就放我出来了。”楚棠玑支着头摆弄桌上的书简,近似撒娇道,“昀哥哥,我们出去玩嘛!我好久不回来了,我们去宁老板那里捧捧场啊?”
祁昀想了想,放下折子起身:“也好,我也许久不去了。”恰好避开苏筝,免得被发现破绽。
两人并肩出去,随侍跟从。
“王子和楚小姐认识许久了,也算是相知,”老管家从苏筝那里出来,便瞧见这一幕,苏筝站在被草木遮挡住的墙后面,默不作声。
“苏小姐,你以为如何?”
苏筝抿了抿嘴,转身笑道:“楚小姐性格活泼张扬,二王子若与她成亲只有好处。”
她如今是借住,处处要小心,不可添麻烦。即便当年在月华,她虽七岁后就被养在皇宫,但她是养女,如今不在皇宫内,需要与任何皇室保持距离,要以君月姝为首,护她周全。可其实一直都是君月姝护着她,在她饱受质疑被旁人叫做“小叫花子”时她不敢反驳。如今也一样,无论是谁,在她的殿下没有来寻她之前,她都不能私自做任何事。何况,她快到南疆了!
管家却不认为,他虽年老但眼神不差。这位苏筝小姐可以从眼睛里看出来对他家王子有情,况且人家有礼貌脾气也好,漂亮智慧。即便那个楚棠玑再怎么跟王子相匹配,王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兄妹之情上升不到相爱之意。
可是这位苏小姐难就难在如今身份尴尬,也不愿多争取几分,王子又偏偏喜欢那月华的夭华公主,可惜那位殿下现在还不知所踪,帝后双逝,皇位拱手让人,一日不回月华正身,一日便算不得月华皇室正统犹存。
唉,我的王子殿下,你这要怎么办嘛?
楚棠玑跟在祁昀身边,碎碎叨叨地讲着衢州传闻轶事:“昀哥哥,你知道吗,衢州当时还爆发过一场挺大的洪水,大王子去镇守那次,在烟港那边好多村都淹了,当时有个小士卒可是出名了……”
祁昀缓缓走着,脑子里飞快想着君月姝快到了该如何不引人注意地接她来,还得送这两人走,想着思绪又有点乱,索性紧闭了闭眼,不想了。
“昀哥哥,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楚棠玑见他神色异常,跑到他面前,叉着腰问他。
“听了,你说这个小士卒挖了沟渠和井引了洪水。”祁昀盘着手里的珠串,笑得明月清风。
“我还以为你没在听呢。”楚棠玑撇嘴,“你可知他是谁?”
“谁?”
“他是月华人!”
月华人?祁昀顿住,怎么会,这个节骨眼这个月华人出现,仿佛出现了一个漏洞,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为什么。
四年前君月姝失踪,若此人与月华宗室有关,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被查到了?
“你可知此人是月华哪里人?”
“据他说是小乡之地,家父原先是小县城做官的,后来被罢了官家道中落,他为了读书赚钱四处游历,这到了衢州恰好遇上洪水,正好懂一些就帮上忙了。”楚棠玑自然不知道祁昀想问的到底是什么,只能实话实说。
这说辞没有任何问题,甚至祁昀觉得可能是自己太过敏感,可是直觉告诉他不对,哪有这么赶巧的事,祁昀一向谨慎,若这人真的是有关容肃,岂不是危险?
“这人还在衢州?”
“不,陛下要见他封赏,我就把他带来了。”
“他现在在驿站?”
“嗯,但是我出来的时候,他也出来了说没见过南疆皇城的繁华,想逛一逛。”
“他一个人出去的?”
“嗯。”
无论怎样,他告知过苏筝,这些日子不可离开府内,但愿不会有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