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潮
温情看着君月姝有些移不开眼睛:“凉儿真好看,美到不可方物,若我是男儿身,我必要将凉儿锁在楼里不让任何人见了。”
君月姝笑了,她知道温情只是打趣。
“姐姐,那你的情敌断然不会少,至少得绕京城一圈。”温泠也笑了。
“好了好了,可惜你是女子,就别想了,赶紧去门口吧,父亲母亲应该在等我们了。
温祁无奈打断她们,提醒今日还有事办。
“走吧。”四人一同从长廊走过,去府门。
门外马车已备好,黎潇潇挽着温连绝的臂弯,说说笑笑。
“爹,娘。”
两人转身,便见四人笑着走过来。
“来啦,”黎潇潇上前,也是见了君月姝便看呆了,好在一下子清醒了,“我就说这一身凉儿穿着定好看。”眼里尽是欢喜。
“娘的眼光一直都好。”温情笑道。
“好了,时辰不早了,该走了,上马车吧。”温连绝道。
君月姝和两姐妹坐进了马车,温连绝带着黎潇潇也坐进前一辆马车,温祁在最前面骑上马,吩咐车夫启程。
君月姝那辆马车上有靠垫,还有枕椅,君月姝便趴在枕椅上闭了眼,温情和温泠也并不说话,椅靠着对方也睡了。
杨青山的青山寺其实在夏宫里夏宫是当年一统天下的祖皇帝建造的佛祠,祖皇帝说自己身上的杀伐太重,需要净身,便在杨青山建了青山寺,不同于国寺静禅寺承载的是国威,青山寺更多的事民火,来祭拜烧香的百姓不计其数。
“阿弥陀佛,温大人,大师已在里面等候。”门外的和尚双手合十拜了拜,退至一边。
几人颔首,进了门。和尚关上门,离开了。
从早晨到傍晚,只有小和尚取了膳食置于门口,无人路过这里。
入夜前,寺外传来马蹄声,不少和尚收到消息都出门迎接,沈弋受了云贵妃之命,因为常年待在血雨腥风的战场,怕折了福气,所以必须要求个平安好好渡渡身上的杀气才行。
沈弋本觉得无所谓,听说温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诵经就应了母妃的命,换了一身白衣看上去和蔼可亲,但这些和尚自然知道这人手上鲜血足以染城,杀伐在他看来不过尔尔。
“空谷大师,我杀伐过重,本不应该踏足这一方净地,但也想为自己净身,可否来此地静坐?”沈弋诚恳地问道。
空谷大师笑道:“自然可以,宸王殿下能来,老衲愿亲自为殿下净身。”
沈弋摇头道:“不用了,大师,我身上杀气重,怕染了大师的身,我自己就好。大师,你们忙你们的,不用跟着我。”
“这……”空谷犹豫了一下,也只好带着所有人退下。沈弋进了院子,看了看周围,她好似很喜欢来佛门净地。
沈弋走了一圈,没找到温家人,却只有这一间门是紧紧闭着的,走上前,推了推,竟推不开,那便是反锁了。这青山寺一向对外开放,没有空旧或者废弃的屋子,更何况此屋外看虽简陋,但用的材料都是防御性很好的,沈弋便知不对劲,眼眸一寒,抬手扣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温连绝本以为是佛堂的人,却看见了沈弋,连忙上前道:“宸王殿下怎么来了?”
“本王是来净身的,见这反锁了,以为是出什么事了,便来看看。”沈弋编着假话,皱眉道:“温四小姐怎么不在?”
温连绝不慌不忙道:“凉儿身体不好不能一直打坐,臣便让她回房歇息了。”
沈弋眼睛一眯,笑道:“原来如此,那本王便不打扰了。”说着便要退出去,就在出门的一瞬间眼光余处看见了内室墙壁微微浮动的火光,定住了脚步:“不知可否与温大人一家一同礼佛?”
温连绝想拒绝,可根本没有理由,只好同意:“殿下请。”
沈弋朝着里面走去,温连绝手心出了汗。沈弋进了内室却只看见狭小的空间,四面墙壁和几盘瓜果,以及微微浮动的蜡烛火焰。
沈弋转身往外走,温连绝以为他应该打消了疑虑想走了,可忽然沈弋又转身,瞬间到了左边的墙壁面前,蜡烛火焰往右浮动,说明有风从左而来,那么这墙壁必然是空的,有鬼。沈弋看了看周围,转了转左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打量着这片墙壁。
温连绝上前道:“宸王殿下,您这是……”
沈弋转头看他,忽然笑道:“温大人不必管本王,本王自己转转,温大人,温夫人可以继续去打坐了。”
温连绝哑口无言,不知该怎么说。温泠皱眉终于耐不住了,上前道:“宸王殿下如此刁难到底想如何?打坐需静,可宸王殿下却在此晃悠,宸王殿下说是来净身找空谷大师就好,何必在此无所事事。”
沈弋看向她,面目阴寒,眼里像慢慢冰冻起来:“你很有胆量,怪不得本王那个弟弟一直围着你打转,只是本王倒是想问问,温凉当真在厢房里歇息?”
温泠一顿,死死地看着他,走向他:“宸王殿下喜欢凉儿对不对?”
沈弋不回答,看着她,眯着眼睛回答:“你想做何?”
“宸王殿下是战神,虽不是太子,但权力大过太子,这太子之位若是您想要必然能拿到,若是殿下真的喜欢小四,温泠只求两件事。第一件,宸王殿下要当上太子并承皇位。第二件,只能有凉儿一位皇后,且凉儿的要求都要办到。殿下可否应允?”温泠走至沈弋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后背虽已早已湿了,但她不能畏惧。
温连绝没想到温泠这么大胆,刚想说什么:“泠儿……”郁塘点了他的哑穴。
沈弋看了一眼温连绝,而后又看向温泠,眼中嗜血:“温三小姐,你可知道这话被有心之人听到,告你一状是要灭九族的。”
温泠不顾其他:“殿下若是真的喜欢小四,就请答应。”
沈弋冷笑:“这皇位本王不要,本王若娶她,只她一妻,此生唯她。不过温三小姐的话有些令人疑惑。”
温泠镇定下来道:“宸王殿下,凉儿是我们温家的幺女,从小体弱多病,我们只能遍访名医为她诊治,可惜至今无用,我只能病急乱投医找上殿下了。”
知女莫若母,黎潇潇看懂了温泠到底想干什么。按住了丈夫的手臂,摇了摇头。温情也懂了,只有温祁,脸色有些苍白。
温泠突然说道:“只要保护好小四,我温家必定唯你马首是瞻。”
沈弋转身,面无表情,道:“本王无需你温家马首是瞻。我赌定了她,她若有危险,我必定以命抵命。”
温泠看着他,忽然转身看向父母兄妹道:“爹,娘,莫怪我。”说完,转动了一旁莲花浮雕,墙壁轰然,一扇门缓缓打开,沈弋只一眼,浑身骤然变冷。
一个女子被四根铁链锁着,跪倒在地上,着一身白衣看上去像一只鬼,头低着,看不清脸,但沈弋知道她是君月姝,飞身靠近她,见她的手腕被勒出了红痕,似乎有鲜血准备喷涌而出,她似乎没了反应,双眼紧闭,这小小的密室里摆满了冰,很冷。
琳琅血腥的双眼怒视这面前所有人,挡在君月姝前面,温泠快步上前,拉开琳琅,琳琅武功弱,后退几步,却死死地盯着温泠:“谁让你自作主张的,你若是害了小姐,我就算是死也会让你碎尸万段!”
温泠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我只能赌一把,就算我不供出来,他也快要找出破绽,如今我们更需要人手找出方法解了这毒,其他的暂且不论。”琳琅满腹怒火,闭上了眼睛,她知道温泠说的对。
她们大部分人手都在月华,留在身边的只有青衣卫一队人马,虽说水月舫在手,但却打听不到这些邪门歪道。看来也只好这样了,但只怕小姐清醒会直接拒绝。
沈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滚烫,不像是发烧,明明这么多冰块,可她周身似乎都在散着热气,似乎外界都与她隔绝开了。沈弋双目猩红,郁塘瞪大了眼,从未见过这般情境。沈弋命令道:“郁塘,断开铁链,快点。”郁塘听旨,抽出佩剑断开根根铁链,
君月姝失去支撑一身软力,沈弋抱住了她,君月姝像是没有知觉一样瘫软在他身上,沈弋紧紧抱住她,坐了下来,君月姝倚在他胸口,一动不动。衍沈弋着眼揉了揉她手腕上的红痕,声音毫无波澜:“怎么回事?”
温泠解释。此乃阴阳潮,阴阳潮是天下第七毒,不是一招致命却是慢慢折磨,每三月要经历白日浑身发烫如同在炭盆里烘烤,黑夜如坠冰窖的感觉,那种感觉会如潮水般汹涌,在此基础上,每月都会有段时日嗜睡体弱,阴阳颠倒,昏沉半月有余,最可怕的是心脉如千万蚂蚁咬噬,难耐无比,病发七日,故其名为阴阳潮。
君月姝无法抑制,每隔三月都会来青山寺,毒发不清醒时像入魔一般会疯狂攻击人,这铁链便是她阻止伤害自己或者伤害别人的方法。外面禅音袅袅,有静心功效,她无路可退,只好封闭在这里以为我佛渡世也渡她。
所以,第一次在静禅寺见到她是在她发作完了还算正常的时候。沈弋轻轻抱着君月姝,拂过她的脸颊,将碎发别至耳后,目光定定地看着她:“还有多久毒发?”
“快了。”温泠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不住地祈祷着,希望她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郁塘,解了温丞相的哑穴,”沈弋依旧低着头,盘腿坐着怀里抱着君月姝,“温三小姐,此毒可有解法?”
“暂时没有,”温泠摇头,“琳琅会一手好针法,可以暂缓痛苦,其他的方法也没找到。”
“丞相,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你也可以放心,至于你谎骗我一事我也不会追究。你们在外面守着,这七日我会在这里,出去吧。”
温连绝像是定住了身子,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像是清醒了,转过身道:“殿下若能找到办法解了我女儿身上这毒,我温家世代以殿下及后代为尊,不改初心。”说完便大步离开内室。黎潇潇不放心地看了一眼,也带着其他三人离开。
温祁就像是中了邪一样,目光无神,像只布偶娃娃任人牵着离开,温情握了握手心,一把短匕握在手里,看了看君月姝,那是殿下送给她的第一把武器,是殿下以往随身携带的匕首,却给了她,她不能让殿下失望。
温泠却离开地毫不犹豫,她是温家下一任家主,也是殿下的仆人,她没有更多时间了,她要变得更强才行,温家要做殿下身后最强劲的后盾才行。
大门轰然关上,沈弋揽着君月姝,没有动,琳琅睁开眼,缓缓站起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穿上了大氅,丢了一件白狐大氅给沈弋,沈弋没动也没接过。
“殿下若是冻死了,小姐和奴婢都不好交代。”琳琅见沈弋闭着眼睛,淡淡地说道,“铁链断了,你冻死了也没人能制止小姐伤害自己了。”
沈弋这才睁开了眼睛,一手抱着君月姝,另一只手捡起大氅,盖在两人身上。突然,君月姝颤抖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双目发红,看见面前的沈弋有一瞬间怔愣,可刹那间举起左手挖向他的双目。
沈弋用右手紧紧地攥住她,君月姝的指甲刺入了他的肉里,有血迹显现出来,沈弋就像不怕疼一样温柔地看着君月姝,抱住了她。
君月姝喘了口气,心头如同蚂蚁疯狂撕咬,“啊——”难受的叫声喷涌而出,君月姝没被挟持住的右手狠狠地抓向自己的心口,沈弋眼疾手快地握住,在她耳边轻声低语道:“温凉,如果疼就抓我的手,别伤了自己,好不好?”
此时的君月姝听不见他的声音,感受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可心口的痛苦如潮水般一次次袭来,越发汹涌难耐。
君月姝死死地咬住唇,弓起身子,唇瓣的疼痛感和血腥味让她稍稍恢复了一些清明,眼前若隐若现如身处云雾的人形也看清楚了一些,哑声道:“沈弋……”
沈弋笑了笑,一手扶着她并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触她紧紧咬住的唇:“如果疼,就咬我的手。”
君月姝有些恍惚,她看着他的手,一排深深的指甲印,里面丝丝地冒着血。十几年都没有人这么对她说话了,她的十几年没有人跟她说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会,也没有人说如果疼就靠着我的肩膀睡一会儿,所有人都期待着她的未来。
一阵疼痛袭来,君月姝如赌气一般一口咬上沈弋递到跟前的手指,沈弋轻轻皱眉,但又松开,紧搂着君月姝,君月姝挣扎的力气似乎小了些,沈弋看着她,轻轻顺着她的背,笑道:“不疼。”
“沈……弋……打晕我……快点。”君月姝断断续续地说道,天已经渐渐黑了,寒意也开始慢慢渗透,脸也渐渐苍白了起来。
沈弋抱紧了她,头支在她的肩上,低声说道:“别怕……”
琳琅默不作声,走到墙壁边,按下一块方砖,“轰隆隆!”墙壁与地面隔开一段距离,热气由地下传了出来,冰在融化。琳琅升起暖炉,渐渐地,密室如同蒸笼一般发着热气,可君月姝的身体却越发冰冷。
君月姝蜷缩在沈弋的怀里,闭上了眼睛竭力地克制内心疯魔的冲动,指甲刺入手心,紧紧地攥着,丝丝血从手中流了出来。
沈弋猩红着双眼,用力将她的手撑开,反握住她,低声说:“抓我的手。”
一瞬间,心里的那根线如同崩塌了一般,君月姝猛地睁开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沈弋按倒在地上,墨发垂落,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右手掐住了他的咽喉。
“沈弋,谁让你来的……你不该来!啊———”君月姝意识有些混沌,心里的疯魔开始占据上位,“你这双眼睛就应该剜掉,为什么是这双眼睛,他把所有都毁掉了……”
沈弋依旧温柔地笑着,他的心宛如针绞般,她的眼睛里没有光,看不清楚里面倒映着什么,可是他却感受到了痛苦,一种快把自己逼疯的痛苦,他心疼她,他第一次知道为了自己爱的人心疼是什么滋味。
沈弋轻轻摸了摸君月姝的脸,勉强扯起笑意:“别怕,我一直都在,如果你不喜欢我这双眼睛,你可以剜去,但是以后我就看不见你了,也看不见路了,所以,这双眼睛你拿去,往后你做我的眼睛,好不好?”
君月姝僵住了,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滴滴清泪落下,落在沈弋的脸上,一下子清醒许多。君月姝瘫软在地上,缩成一团,沈弋连忙扶起她,让她窝在自己的怀里,尽量更舒服些。
君月姝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说不出话来,任凭不受控制的泪水滑落,四年了,没有人说过她也会疼,即便是从前,父皇母后也很少将她会疼的这种话放在嘴边。
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一报还一报,自己摸索出来的,没人问她累不累,疼不疼,可她却真实地看出了他看见自己时的痛苦,即便是容肃,罢了,他又有什么好提的呢……
“温凉,无论怎么样,都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