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火光吞噬着星夜,黑暗似乎在翻滚,她像孤魂,像深山之中的鬼,像莽原的蛇,静静地看着曾经的荣华傲气,被这一场她亲手种下的火种给湮没在无尽的渺茫中……
她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满是罪过。
疼就对了。她恶劣地想,十四岁那年你就该烧死在华殿里,让一切轻信付诸东流水,没人比你更失尽人心。
当日的惊才艳艳高傲张扬,如今只剩一股戾气,她已不是那个受尽所有人宠爱与羡慕的夭华,她只像一个背着寒光彻骨如压千金锁链的一个罪人。
君月姝,你所有的底气都来源于你的国,如今家国不复存,你何来骄傲……
红纱暖帐静默,帘子里一身潋滟红衣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一双泛着微红桃花眼里含着湿漉漉的黯然,长发随意铺散在床踏上,那绝美的容颜似乎看一眼便是沉沦与亵渎,唯独满眼的冷清,无端降了屋子里的温度。
君月姝撑着自己坐起身,素手撩开纱幔,踩在铺好的毯子上,下了榻。红衣灼灼,君月姝坐在梳妆台前,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容貌,自嘲地微翘朱唇,淡淡地开口:“进来。”
清冷缥缈的声音让门外的人不禁缩了缩心,今儿殿下的心情只怕不太好。
阿碧轻轻地推开门走进来,反身关上门,无声地走到梳妆台后,轻柔地捧起席地的长发,用一把木梳柔和地梳着。君月姝闭上了眼,阿碧也不开口,只是静静地簪发。
“无情可回来了?”
“回殿下,无情姑姑最迟今晚归,丽姬已经按照指示,替代了年窈窈,据暗桩报……他会亲自下县,到时会碰上的。”阿碧轻声道。
君月姝没说话,闭上了眼,又是沉默。
厢房门轻轻推开,阿碧恭敬地走出来,站在一边。那美人,一袭夭夭绣金彼岸华裙如浴火盛放般灼人眼,轻纱收束着纤纤细腰,外面一身长衫,随意却夺人眼球,淡妆浅浅,那双醉人的桃花眼已褪去了潮红,如今显得淡然了不少,只有那长发依旧散着,鬓发和发尾微卷着,慵懒惑人,只一眼便教其他失了颜色。
君月姝坐在院里的茶案旁,倒了一杯茶,茶是刚刚添的,热气弥漫,反而让这一个活生生的人儿变得虚无起来。阿碧在一旁候着,安安静静。
“茶倒是好茶,不知小姐可否赏小生一杯?”一声轻笑传来。“小生赶路辛劳,好不容易来了这里,已是口渴难耐,若能得小姐一杯茶,此生有幸。”
君月姝抬眼,一身白衣的男人踏入院子,嘴角含着笑,坐在君月姝对面。瞄了君月姝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便放心地坐稳了,又自顾自地倒了一盏茶,饮尽。
君月姝有些觉得好笑,这是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就砍他呢,凉凉地瞥了对面的男人一眼:“怎么,怕我生气?事情也没办完就敢坐下来喝茶了?谁给你的胆子”
莫白呛住一口,连忙站起来,退到一边,拱手道:“不,不是,咳咳属下咳咳咳咳……”
君月姝轻哼,饮了盏中茶,轻轻地扣了两下桌子,懒散地说道:“莫白,就这么怕我?。”
莫白张嘴但又不知说什么,有嘴都说不清了。阿碧站在一边,看了一眼莫白,压下上扬的嘴角,眼里却带了笑意。
君月姝看见莫白一脸不知何所云的模样,终于微微笑了。刹那间,莫白觉得世间万物都比不上她一展笑颜,若能守住这红颜不毁,丢了命也在所不惜。
“逗你玩呢,那边如何了?”君月姝收了笑容,莫白在自己身边跟了十年,自她八岁起便一直做她的暗卫,朝堂只知青衣卫却不知另有暗卫保护皇室。
可惜自四年前一别,莫白展露在人前,借武功高强,成功入了那人的眼,变成了他的心腹。
莫白收起玩笑的神色,嫌恶地皱起眉:“四年了,他倒是坚持不懈,一半的暗卫都派出去寻找殿下的下落,这四年,他在朝堂上越站越稳,若不是三位元老一直找机会暗中给他使绊子,动用了不少人阻挡他的步伐,只怕暗卫已经找到小姐了。
“只不过,三位元老的职权已经被架空地差不多了,明面上他毕恭毕敬,野心大的很。朝中不少人被替换了,我们在想办法安排自己的人充当背景清白的寒门书生。”
君月姝面无表情,收了收手,卧在椅子上,她消失四年,而他在这四年靠着所谓的口谕在朝堂上立足,一番政治,倒是赢了不少称赞。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有才能,但他终究骗了她,如今再跟她讲他因为寻她,堪比疯狂,她只觉得心中苦涩。
“让三位元老养精蓄锐,莫要暴露自己,还有暗处的桩子,别让他发现端倪,现在不是闹的时候,待我回去,自然用的上他们。”
“是,那属下便告退了。”莫白拱手,快速离开。
君月姝看着已经暗下来的天,眼中毫无感情。
“小姐,阴阳潮刚过,我们还是回府安全。”阿碧皱着眉头,担忧地说道。阴阳潮是指身体如同阴阳两面,白日身体滚烫如烙铁,而晚上便是阴寒如冰雪,这阴阳潮每三月便会发作一次,让人痛苦不堪,且在发作前会有七天左右的前效期,症状就是嗜睡,这嗜睡则会维持半个月。
若非殿下谨慎,食用不多,否则每三月复发一次,可直接要人性命。
至于这阴阳潮的由来……阿碧心里恨极了当年对主子千好万好的秦太公,那老家伙藏得深,以为一腔忠心与他那毒妇不同,没想到骗了主子和先主,不过他既然敢对主子下毒手,那就要承受代价,本该诛连九族,念及秦家过去的功劳,秦国公斩首示众,秦家男子充军,秦家女子流放蛮荒,自此秦家彻底倒台。
君月姝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周围的院子,眼里竟流露出惆怅与不舍,银尧国圣庵静禅寺往客繁多,但寺里内院却安静祥和,一切都沉淀下来了,是个安定凡心的好地方,只可惜好不容易寻了个身子不适需静养的理由入了静禅寺,才半个月,便要走了。
“吩咐下去,明日辰时离开。”
“是。”阿碧退出院子。
君月姝窝在椅子上,眼帘低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夜已到来,不知过了多久,君月姝抬眼,看着外面,灯笼闪耀着光芒,照亮了她的眼睛,那张绝美的容颜忽而勾起了一抹笑,起身,向院外走去。身旁的阿碧落她两步,守在后面。
君月姝走至外院,扫了一眼四周,坐在亭子里,缓缓开口:“这里虽在静禅寺旁院,但仍有僧人巡视,阁下带着一身血藏在这,也不出来,可想而知伤势较重。”
离亭子不远处的几棵香樟树后,穿着黑衣的男人紧皱眉头,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伤,血沿着衣袖滴滴落在草木上,轻轻握了握双拳,整张脸都背着光看不清楚什么模样,只是脸色发白。
来时看了京城来的信,信中写,温氏贵女凌阳体弱好佛,不常参加宫宴,每月中旬却都会来静禅寺待上几天。现在正值月中,想必是她了。可如今看来倒和传言中不大一样。
沈弋嘴角勾起笑容,撑着身体走出黑暗,看着亭子里的女子,正好面对着他,那般容颜有些让他看不清是真是假了,他紧紧握了握左手,血顺着指缝滴在地上,这才让他清醒了几分。
那一双午夜盛放的曼陀罗般深沉的黑眸看着亭子里明丽的女子,墨发轻扬,鲜艳如血般的唇微勾,眼里闪着暗光,抬步走过去,直接坐在君月姝面前,端起青石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君月姝微微皱眉,瞥了一眼他的脸,却没说什么,站起身,转头往回走:“喝了茶就离开吧。”身后没传来声音。几步后,便听一声低沉的轻咳。君月姝顿住了步子,转头便见男子嘴角缓缓划出血迹,原本就白的脸更是没有了一点血色。
君月姝皱眉,不知有什么魔力引得她走至他的面前,蹲下身,拉过他的手腕把脉,眉头皱的更深,伤这么重竟能硬撑至此,真是有极好隐忍力。
“去将尹宴叫来。”
阿碧警惕地盯着男子,听到这句话,低低地唤道:“小姐。”
“去。”
“是。”阿碧只好退下。
君月姝看了他两眼,瞥见腰带里绑着的玉佩露出大半,上面腾龙驾雾,嚣张恣意,她笑了,看着男人:“蛟龙入云。”
如今看到这玉,男子轻轻地笑了,目光晦涩却坦然:“姑娘聪慧。”
君月姝笑了:“殿下高看我了,殿下比我聪明多了,大夫很快就到,我不想殿下在我面前出现什么差错。”说着,慢慢地为他系上玉佩。
沈弋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手,就这么用阴凉的目光看着她。君月姝瞥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刹那间,夜风震起了她的长发,沈弋猛然抬眼,只见一柄长剑飞来,直直地刺向他们。
沈弋抬手就想一把推开她,君月姝却笑了,笑得眯起了眼,瞬间,短匕破空而来,硬生生与长剑碰上,尖锐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色,长剑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不平声。院子里脚步声快速将他们包围。
黑衣人足足有二十余人。却不是杀他的那些人,沈弋看向君月姝,那便是冲她来的。君月姝起身,脸色有些发白,那一张脸如今如浸了冰霜般,绝美的让人心惊。
站在最前面的黑衣人轻缓地向前走了两步,死死地盯着她,沙哑的声音传出:“当年的你,与如今的你简直不能比,落魄之人也有可恨之处,主子说了,若你死了,不能怪她,只怪你自己。”
君月姝嗤笑道:“若不是我轻信旁人,哪容得他们这般放肆。管你主子是谁,你们既来了,就别走了,把一身血都留下,正好我养了不少曼珠沙华,用你们养最合适不过。”
正此时,阿碧领着一身月白长衫的尹宴走进来,尹宴皱眉,眸色陡然生寒,看了一眼坐在石凳上的沈弋,那双眼睛……
君月姝伸出手,阿碧顿了一下,还是将手中的剑双手奉上了。指尖划过剑身,冰冷的声音似乎在旷远中散去:“群狗狂吠。”
数道寒光破空划过几人脆弱的颈部,倒地不起。黑衣人怒了,提起长剑越空直直地刺向君月姝。沈弋被尹宴扶起,走向大院,身上的伤已经让他快支撑不住了,如今片刻的清醒,也不过是因为君月姝在站起来之前,给了他一颗药丸,减缓了疼痛。在快要步入院子时,忽然听见一声惊恐的嘶喊:“小姐!”
猛然回首,便见黑衣人一掌拍在君月姝肩头,红衣蹁跹,夺人的鲜血顺着嘴角落下,那耀眼的身影最终狠狠地撞在了树上,长发飘扬,遮住了她的脸,没人看见她的神情。阿碧飞快地跑过去,脸色苍白,颤抖地扶住她的身子。
尹宴瞬间松开了沈弋,眼里似乎含着滔天的怒气,快步跑到君月姝面前,检查她身上的伤,那样清秀从容的脸竟也有些震颤:“你故意的是不是?这样让自己痛苦,偏要手痒碰那些血污,再有下次受伤,你死了便死了,我就是下地狱也不再救你。”
“你们都是死人吗?非要等到她发话才知道要出来保护她是吗?”
瞬间,院子里几十个身着青衣的影卫落下,云沉站在最前面,微微抬眸,夜色笼罩下面目晦暗不明,低声开口:“属下失职,待除尽,罪奴便亲自向小姐请罪。”冷目斜向黑衣人,手掌握着铁剑微微发麻。
“杀无赦。”君月姝左半身有些麻了,尽管已是带伤却让黑衣人心里一抖。
“不审出背后的人吗?”阿碧轻声问。
君月姝嗤笑:“不过是怀着嫉妒的小人,无需知道是谁,左右都会被一颗颗拔掉,又有何要紧的?”
尹宴气结,看着云沉领人与黑衣人撕杀,喊了一声:“留下那个首领的命给我做药奴,实在不行别人也可以!”
君月姝一笑,斜视他一眼:“这还不如死了。”
尹宴翻个白眼:“你在明,她在暗,谁知道背后的人是哪一方的,你不方便那就我来,想必我逼人说出口的手段也不会比云沉他们的差。”
沈弋心里不知有什么在疯长,见到那个如彼岸般妖冶的女人而今却脸色惨白,被人扶起,双目微睁,却没了神采。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管不住腿脚走向她,如今也不知为何心中一恸,觉得那些人都罪该万死。
君月姝眼里终于慢慢聚了几分光彩,看了一眼沈弋,扯了扯嘴角:“那倒也好,交与你我也放心。去给他疗伤吧,我这不过是有些错位,琳琅也快回来了。还有,记得血清理干净……”说完便伏在阿碧身上沉沉地睡去。
阿碧眉头紧锁,一双透着狠意的秋瞳扫了几眼黑衣人才慢慢退出院子。
尹宴重新将沈弋扶进别屋,沈弋躺在榻上,闻见淡淡的樱花香,好像是她身上的味道,刚思及此,便再也受不住,陷入昏迷。
尹宴睨他一眼,又回头拿出伤药,轻笑一声:“宸王铁血,不以伤为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