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前几日都是大好的秋日晴天，到了这一天，天就突然阴沉下来。成片的乌云覆盖了整个天空，黑压压地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压下来似的。
要下雨了。
晚棠靠在神卷楼三楼的栏杆上，静静地望着天空。
她向来不喜欢下雨，讨厌下雨前后那种潮湿的感觉，便在楼上放了炭盆祛湿。
这天气弄得她心情不好，看了一会儿便觉无趣，从栏杆边离开了。
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了。
御膳房的东西摆在面前，她却一点食欲都没有，找了个借口去御花园散心。
在御花园的一片美景中，她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辛山。
不必看见脸，晚棠也认得出来他。那微微佝偻的身子，连背影都是那样的刻薄，仿佛印着“小人得志”这几个大字。
此刻，作为御书房内官的辛山正藏在一座巨大的假山之后，遮挡住大半个身子，威逼利诱一个小宫女。
晚棠离得不远，他们的谈话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咱家可是告诉你了，明日午时之前若还拿不出银子，那可就怨不得咱家的人上门去讨要！到时候会出什么事，那可就没办法保证了。”
那小宫女哆嗦着，声音都颤抖带着哭腔。
“总管饶命！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啊？就算是把我卖了，怕是也万万凑不够这些零头！”
晚棠眉头一皱。
辛山仿佛听不见那宫女的无助一般，扬扬头，“哎哟我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借了钱不还，我上门讨债，这事就算到圣人那里也是有理的。当初你既然要冲咱家借银子，那就得好好攒下还的银子啊！如今你在这里扮可怜，我若是同情你了，那谁来同情我呢？咱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
“可，可这利息实在是太高了！这几乎都快涨了一倍了！”
郑晚棠听明白了。
上一世初见辛山的时候她就觉得疑惑。除了他，御书房其它几个服侍的内官她也见过几回，可他们远不如辛山看起来体面。
从穿衣服的料子，到腰上的蓝田玉配饰，辛山身上的东西，怕是比许多朝廷官员身上的东西还要好上几倍。
她原先以为辛山是自己攒下的银子，没想到是在这宫中以高利息放钱收的银子。
上一世辛山的嘴脸还在眼前。
她探头朝假山那边望一眼，扯开了嗓子。
“什么人在那边？”
辛山和那小宫女被郑晚棠这清脆的一嗓子吓了一跳。辛山从假山后直接蹦了出来。
“谁？”
他小眼睛骨碌一转，瞥见了一脸笑意的晚棠。
看见来的人不是圣人或者娘娘，只是一个小姑娘，辛山放下心来。
他上下打量着晚棠。
晚棠素日不喜欢打扮得太过招摇，况且现在自己的身份是神卷楼的女官，并不是国公家的千金大小姐，因而就更素雅了些。辛山不认识她，见她打扮，以为是个不起眼的人物。
他冷哼一声，将御书房内官的架子摆了出来：“不知阁下何人，敢在这御花园中吵吵嚷嚷的。要知道圣人娘娘可是经常来这御花园散步赏花，要是惊扰了贵人，怕是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晚棠倒也不反驳，“原来是辛总管，真是有失远迎。是我无礼了，刚入宫不久，还不太了解这宫中的规矩，谢总管指点。刚才总管的话中有一句说得极对，我想沾个光，将这句话反送给您。”
辛山疑惑：“什么话？”
“圣人和娘娘是常来这御花园中走动的，惊扰了贵人不好。可若是贵人听见了方才总管对这小宫女说的那番话，遭殃的还是您。”
辛山知道她听见了自己方才的话，也知道了自己放高利银子的事，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你！”他翘着个兰花指，指着晚棠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你是什么人？竟敢在这宫中对咱家无礼！定要你好看！”
晚棠面如春风：“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罢了，犯不上总管为我烦心。只不过这天色将暗……”
她抬头看看已经到半山腰的夕阳。
“您若再不回御书房侍候晚膳，怕是要受责罚了。到时候圣人若问起您是因为什么误了差事，那您可是说不出来的。”
晚棠说完，玩味地欣赏着辛山被自己气得说不出话的精彩表情。
要换作上一世，面对这些豺狼，她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算了。可在阎王殿走过一遭，她反而改了性子，觉着有仇就是要报，有怨就是要偿。
都是在这世上好好活着的人，谁也没必要非得忍下一口气让自己不畅快。
辛山半天说不出话，胸中一团火将他的脸都烧狰狞了起来。本想再同晚棠争辩几句，看看这小姑娘是谁，让她知道他辛总管的厉害，可又怕误了差事，最后只恶狠狠吐出一句“以后定要你求饶”就慌张离开。
看着辛山的背影，晚棠嗤之以鼻。
她正准备离开，却被那小宫女拉住了袖子。
小宫女一脸感激地看着她：“感谢郑姐姐今日为我解围！若不是您，我今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呢！”
“咦，你认识我？”
之前她随母亲进宫，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椒房殿配着沈皇后，很少在外面随意走动。
况且她刚进神卷楼没几日，平日里大多数时间都在那三楼呆着，新的人都没认识几个，更别说这位眼生的小宫女。
那小宫女点点头：“我叫水瑶，是御膳房司菜的一个小宫女。从前您随国公夫人进宫伴娘娘说话的时候，我曾来送过几碟子糕饼，因此记得。”
晚棠“哦”一声，“你一个御膳房的小宫女，怎么会想不开去找辛山借钱？他是什么嘴脸别人不知道，你们这些在宫中做活的还不知道吗？他可没有那么好心。”
这话戳到了水瑶的痛处，豆大的眼泪眼看着就要从眼睛中流出来。晚棠吓了一跳，赶忙拿自己的手帕给她擦去眼泪。
“你别哭啊！若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先告诉我，说不定我就能帮上什么忙呢？”
水瑶止住了眼泪，一抽一抽地给晚棠讲述自己的故事。
她本是官家女儿，父亲不过是个芝麻小官，虽说家里没有多么荣华富贵，但也是其乐融融。可前些年水灾，难民逃窜，上面的人严惩了那些监管不力的小官，她父亲就因此获罪流放。
家中没了顶梁柱，她和母亲只能靠给人做菜过日子。后来她入宫当了御膳房的人，母亲就独自在宫外生活。
本也是看得见的好日子，可母亲忽然重病，她没有那么多钱给母亲治病，别人见她家穷，也不愿意借钱。无奈之下，她只好找到了辛山，借了点银子。
可谁想到母亲的病还没治好，借的钱利息却翻了不少。她没钱还，辛山便威胁她，要上门讨债，将她卖到青楼去。
晚棠惊讶：“他不是御书房的人么，怎么还能管起御膳房的安排上了？”
水瑶伤心，“辛总管用银子买通了不少人，又顶着御书房总管的头衔，谁敢不听他的？”
“一个宦官，竟然在宫中这样肆无忌惮。”晚棠恨得咬牙切齿。
水瑶担心起了帮自己的这位好人：“您今日为我得罪了辛总管，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啊。”
晚棠看着眼前单纯的小女孩，不过十三四岁左右，眼中流淌着清澈。
“我领着吏部的俸禄，更是国公府的千金，他不过一个宦官，我怕他？倒是你，当初是打了欠条的，不还钱这件事谁说也没理，有想好以后怎么办吗？”
水瑶苦笑：“没有怎么办，能活的下去就活，活不下去就看命吧。我一个小宫女，实在是没有那么多钱来还。”
晚棠思考着。
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处境，倒是和朱泽当年的处境如出一辙。既然当年她做了一回好人，如今再做一回好人又有何妨？
她又取下自己的钱袋子，塞到水瑶手里。沉甸甸的重量让水瑶一惊，刚想往回塞，却被晚棠出言阻止了。
“得了，今日既然遇上了，就当是做善事了。你拿去还钱，剩下的医治母亲，比其他什么都重要。”
水瑶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晚棠看出她的心思，“你若实在过意不去，这钱就当我借你的，以后慢慢还，不着急，我可不放什么高利银子。”
水瑶感动得又要哭出来了。
这么大的恩情，她得想个办法慢慢报答。
想了半天，今日能做的事情只想出来一个。
她开朗道：“姐姐的恩情我要一点点报答。既然我是御膳房的，今日就请姐姐去尝一尝新做的糕点吧！那是御厨研究了很久的，今日刚做好，我们去拿一块尝尝不妨事。”
“御膳房的人还能有这样的特权呢！”晚棠笑了。
水瑶认真地点点头：“做糕点的御厨人很好的，有什么好吃的常给我们分着吃，还让我们评价他做的糕点呢！新出的这个碧玉糕本来前些日子就做好了，但我们觉得太甜了，现如今这个是改良过的。”
“我们都觉得好吃，早上送去了椒房殿，娘娘也说好吃，御膳房的副掌事便提议说给守卫椒房殿的羽林卫也赏一些，以慰将士劳苦。”
说罢，她看看天：“时候差不多了，想必糕点已经送过去了。我们现在去御膳房，应该还能赶上几块吃！”
晚棠是在她说出“椒房殿”和“羽林卫”这几个字时猛然抬起的头，一连串的疑点全部连了起来。
夕阳已经快完全沉没在山间。
椒房殿，要起兵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