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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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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仪君进入大堂时,大堂中的人比前一天多了好几个。

    她扫了一圈,一共八个人。

    六个衙役,一名老者,还有一个穿着灰色短衫的男人,看不出身份,年纪大约四十上下。

    昨天被那山匪一通乱砸,损坏了大堂内好些桌椅,堂下唯一完好的一张乌木圈椅此刻正被那名老者坐着。

    灰衣男人站在旁边正跟他说话,还有一名昨日没到的衙役站在老者身后。

    其他五名衙役都是熟面孔,昨日她都见过了。

    “都到了?”林仪君的声音有些清冷。

    她抬头看了眼大堂上高悬的匾额后,径直步入大堂,坐到了公案之后。

    公案桌长六尺,宽二尺,用的是整块的黄梨木,上的是锃亮的黑漆加桐油,显得威严沉重。

    不过时过二十载,木头虽是好木头,漆面却已斑驳,加之昨日被山匪用精铁狼牙棒砸了一道,此刻平整的桌面中间有一道下凹的裂口。

    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众人,堂下一时安静。

    昨日见识过她武力的几位衙役,低着头无一人说话,只有那站在老者身后,之前没来的衙役刘保,既不屑又好奇地看她。

    林仪君的视线横过去,那刘保不知怎的心中一凛,下意识就挪开了。

    已两鬓斑白的何尚伟何典吏也在打量林仪君——这位新上任的女知县。

    虽对即将到任的县令是个女子一事早有耳闻,他却从未亲眼见过女人当官,心中实在觉得有些荒谬。

    他认为让区区妇人插手政事,朝廷那些大人物一定是脑子不清楚才会做这样愚蠢的决定,简直世风日下。

    林仪君故意忽略他,看向另外一人。

    “你是何人?”

    那人上前一步,脸上隐有怒气。

    “我是……”

    “在公衙,本官是官,你是民,注意称呼。”

    呵,真是好大的威风。

    方金海冷笑一声,有些阴阳怪气:“知县大人,草民方金海,是方仓的父亲,也是严家内院管家。”

    他故意在“严家”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奈何林仪君不吃这套,她淡定问:“你是来报案的?”

    “我是来为我儿子要一个公道!”方金海咬牙切齿,“你真是好狠毒的人!我儿从小到大我都没这么打过他,你竟然下那么重的板子,把他打到现在都还下不了床,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林仪君听着想笑:“所以,你是来报案的?”

    “你一个女人,真以为能在初宜当知县耍威风?你难道不知道初宜是谁的地盘?”

    “谁的地盘?”

    “当然是严家……”他看了眼脸色阴沉的何尚伟,“还有何家的地盘。”

    林仪君问:“你是代表严家还是何家?”

    “我既然站在这里,就能代表严家,何老爷在这里就能代表何家。”

    一言不发坐着的何典吏忽然就开了口:“……我可代表不了何家。”

    方金海表情一滞:“……何老爷,难道你怕她?她一个女人……她……”

    “咳!……”荣进咳嗽了声,适时打断了他。

    林仪君便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荣进感受到头顶的视线,不敢抬头,只低声提醒:“公堂之上,不能咆哮,也不能……不能辱骂县官……”

    方金海仿佛受了侮辱般,指着他鼻子:“荣进,你他娘的……”

    “好了!”

    还是何尚伟出声,皱着脸,“别大喊大叫了,像什么样子?这是县衙,又不是你们严家。”

    他这语气俨然是将自己当做县衙之主了。

    林仪君但笑不语。

    方金海愤愤瞥了林仪君一眼,大约是介于何尚伟说了话,便道:“我就卖何老爷你一个面子,反正我儿子的事不解决我是不会罢休的,她今天一定要亲自到我家去给我儿子赔礼道歉!”

    说罢他怒气冲冲地转头四顾,然后拖了条板凳一屁股坐下。

    何尚伟从林仪君进门之后,就一直坐在椅子上没动过,也没朝新来的知县行礼或者自报家门。

    无他,他向来轻视来初宜上任的知县,何况这次还是个女人,对他来说,女人做官完全就是儿戏。

    他必须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才能让对方有个清醒的认知。

    但他没想到,林仪君从始至终都没正式看他一眼,也没主动开口跟他说话的意思——他被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四两拨千斤了。

    耐不住性子的反而是他。

    他清了清嗓子,板着脸问:“听闻知县前日就到了,历来知县上任都要提前知会当地,好让当地官署有所准备,城内的百姓乡绅也能为知县接风洗尘,林知县却怎么大半夜偷偷摸摸地进城?难道女人和男人不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林仪君看了他一眼,还是没理他,而是朝其余人问:“本官昨日在县衙前说今日正式开堂,各位是否没有听到?”

    几人神情紧张。

    林仪君开始点名:“一个个答,从谷宏开始。”

    谷宏悚然一惊,忙道:“……大人,小人以为……以为还是辰时,所以和昨日一样辰初到,实在是县衙多年空置,我们都不熟悉流程了……”

    说着他主动跪下求饶:“请大人恕罪!少打几板子……小人以后一定准时到岗,绝不拖延!”

    他是亲眼见识过林仪君是如何对方仓行刑,又是如何一脚将那人高马大的山匪踢出了县衙大门,换成他们任何一个人也绝不可能做到。

    他万万不敢挨十板子,这一受刑,医药费加误工费,还不知去了多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林仪君不置可否:“杜胜,到你。”

    杜胜跪得更干脆,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

    “大人……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昨晚……昨晚打扫衙舍回去太晚,所以睡过头了……”

    林仪君微笑:“本官三更眠,五更醒,只休息了不到两个时辰。”

    杜胜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只把头伏得更低,面如死灰。

    “李九亮……”

    “等一下!”眼见何尚伟脸色越来越难看,站在他身后的刘保实在忍不住了,一步跨了出来,“我岳父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答,反而教训起他们来了,难道是故意让何家难堪?”

    前人摆严家,后人摆何家。

    看来在初宜,这两个名头向来好用。

    衙役刘保娶了何尚伟的二女儿,之后才在县衙混了个衙役一职,说是衙役,实则是何尚伟给自己找了个帮手,帮他做跑腿、搬文书或者研墨这些杂事。

    林仪君淡淡一笑,觉得甚有意思。

    县衙不大,事却不少。

    她想起她赴任前,好友黎客曾对她说过,越小的地方人员关系越紧密,外地人过去很容易受到排挤。

    何况一般县官任期只有三年,而当地吏役都是本地人,对当地人情世故更为熟悉,他们利益捆绑,不希望受人管制,因此合起伙来刁难县官的事很常见,甚至做局让县官丢掉官帽的情况也是有的。

    正所谓,官有调迁而吏无变更。

    寻常官员上任后,一般会携带亲随幕友,即所谓的“自己人”,才不至于办起事来束手束脚,被本地常吏衙役架空。

    又或者选择与他们同流合污,保证不损害他们原有的利益,不追究他们犯下的过错,倒也能安心渡过这三年。

    如林仪君这般,不但孤身上任,又是女子之身,自然是最好拿捏的。

    可惜——

    林仪君的目光终于落在何尚伟身上,她抚了抚开裂的桌面,平静问他:“你是谁啊?”

    何尚伟眼睁大了,脸色涨红。

    这实在是大大的侮辱人。

    林仪君:“本官初来乍到,还不认识各位,他们都向本官介绍过自己,你二位的身份本官可不知道。”

    “你明知故问,我岳父……”

    “站起来。”林仪君打断刘保,目光如炬盯着何尚伟,“区区一典吏,见本官为何不行礼?”

    何尚伟呵笑了声,扬起头,睁着那双浑浊却精明傲慢的眼与她对视。

    “本官命你站起来!”

    林仪君冷喝一声,起身用力一脚踹在了案桌边沿——

    只见那案桌凌空飞起,在空中翻了一圈,才“砰”地一声巨响,重重砸在何尚伟面前,断成了两截。

    所有人都心头狠狠一跳,差点窒息!

    何尚伟更是首当其冲,断裂的木屑几乎是贴着他脸擦过去的,划出了两道血痕。

    他一把年纪何曾受过这样的惊吓,一时呆若木鸡。

    刘保反应过来,惊恐地喊破了音:“……岳父!”

    何尚伟像是被惊醒一般,慌乱大叫几声,往后一仰,连人带椅子齐齐跌倒在地,脸色煞白,几欲背过气去。

    “岳父!……岳父!”刘保吓疯了,赶紧去搀扶他。

    其他衙役原先还站着的此刻都一哆嗦跪在地上,就连在板凳上坐着看戏的方金海也从凳子上滑了下来,扶着凳子蹲着,心跳如鼓点般密集。

    二十年的黄梨木啊……那么结实的一张桌子,怎么能被人一脚就踢断的……这还是人吗?

    年近花甲的何尚伟经此一吓,竟站都站不起来了,刘保扶着他,就像扶着一滩烂泥。

    林仪君面前陡然空空如也,倒还有些不习惯,便信步走到堂下。

    谁知她刚靠近两步,那何典吏便应激了一般,嘴里含糊不清地呼喝了两声,一歪头晕了过去。

    紧接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弥漫开来——

    林仪君皱了皱眉,看向荣进:“起来办事。”

    荣进脸色惶恐,束手而立。

    林仪君瞥了眼此刻一声不敢吭的方金海,对荣进道:“此人咆哮公堂辱骂县官,先把他带下去关进大牢,再去通知其家人一声。”

    荣进不敢有异议,拽着方金海就往外走,原先大吵大闹的方金海,在林仪君的目光下,也如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任由荣进拖着。

    他们这边刚离开,顾牧就从容不迫地拿着两本册子进了大堂。

    见大堂内一片狼藉,他神情诧异地看向林仪君。

    林仪君道:“没用刑,就踹了张桌子而已。”

    而已。

    众人静默:“……”

    顾牧点头,提了支沾满墨的小楷硬毫,在其中一本册子上记录。

    “……一张如此尺寸的黄梨木公案,市价在六十两到八十两之间。”

    停笔,他轻笑道:“不过何典吏很幸运,我记得何家有一家木材行,自家选材出货的话,应该能省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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