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偿所愿
宝芙来的时候,后面还跟着言筠。他近来忙于盘点结算,自苏禄绯的归京便闭门谢客,无论是高门贵妇还是世家小姐,都未能进入东海王府,替家中与苏禄绯结交一二。
有意打探之人便寻上了言筠,想从这位与贤王后人最为亲近的东海王口中探听到些机缘,好在风雨来临之时,挑选最牢固的阵营,乘风而上,跃富贵枝头。
“思虑过重,劳心劳神所致。”宝芙施针之后,简短地向言筠阐述了苏禄绯的病症。
在她看来,劝不了便不多言,少主自己什么都懂。她收拾好针匣,将吴老午后在左府的见闻简短叙述了一遍,补充道:“另外,大长公主府有两人乔装今日出京,浅川堂出诊的李大夫在城外十里出遇见,认出其中一人为驸马都尉的亲兵黄秀,李大夫曾为其母治过腿疾,不会认错人。推测两人前去的方向应是往明州关,还请少主定夺。”
青棠无需苏禄绯多言,立刻吩咐通知朱翼派人追查两人的行迹。
言筠站在门口处,听到“明州关”,笑道:“笼络白渊,大长公主莫不是老来昏了头?”
明州侯,乃老辅国公白鹰的第三子,白渊。东倭于前朝征元五年冬以两万水师叩明州关,海防大将王泉受东倭王女蛊惑,大开关门至东倭入境大肆烧杀抢掠,筑城三十一座被毁,闵州、潭州短短数月相继陷落,不出一年,东南领土有十一州府陷于敌手。时任白家军主帅的白鹰,受言三公子英及四十位武学高手、重火器驰援,六败倭军,阻止东倭继续向西进犯。
收复明州关后,白鹰命三子白渊重建海防,驻守明州关。太祖登基后,封白渊为明州侯,重建东南水师。
定康五年贤王与祁魏旧戚、清党文士的争斗时,老睿王幼子西川郡王赫青明致,忙于平定西南边疆的南诏叛乱,无暇顾及京中朝局;睿亲王府与贤王素来亲近,又是太祖堂兄一脉;辅国公府与明州侯府作壁上观,并没有参与到任何一方。
言筠的幼弟言篱去岁入了水师,明州侯世子麾下。这个节骨眼上,大长公主府派人秘密出京往明州关,意图拉拢明州侯,此举耐人寻味。
“辅国公想请封长女袭爵,此次我入京,他也在等一个机会。”现今的辅国公白浪,老国公白鹰的长子,一妻两妾,只得四女。其弟白涧觊觎辅国公爵位已久,多次提出过继其子与兄,承袭国公之位。
白浪不愿,拖延至今也未立世子。此番若苏禄绯复贤亲王位,那白浪也有机会为其女请封。是而白氏一族,白涧无兵,只有白渊尚有祁魏旧戚与清党文士结交的价值。
“白渊此人,叔父查过,为人耿直,无心争权夺势,当初远赴明州关,也是因与两位兄长意见不合。虽然他年事已高,但其子白峥承袭其父志,一心扑在水师与海防上。言篱喜好建造,对船造颇有心得,不然叔父不会放心言篱入其麾下。”言筠沉吟,“不过人心异变,白氏,我们还需早做打算。”
苏禄绯点头,“次兄入水师的事,知道的人不多吧?”
言筠点头,“只是扮作明州侯世子的好友,做了军师。但没有特别隐藏身份,事先也征求了陛下的同意。有心之人稍微一查便可知。你的意思是,要借此事引蛇出洞?”
“太祖看中明州侯的是他与辅国公府的割席,当今帝王也一样。若明州侯府卷入祁魏一党,那是自寻死路。先按兵不动,若是他们想不开,我们届时趁机大作文章。当年他们强加给母亲的,不过是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我即刻传信言篱。你早些休息。”
还有三日便是大寒,此年的最后一个节气,鸾京天气却有缓和,没有之前那样冷得寒彻入骨。柿榴苓的点心匣子已经换上了八宝匣,以红枣、红豆、花生、杏仁为主的馅料,来买虎头糕、糯米糕、菱角糕和各类茶饼的客人络绎不绝。
苏禄绯收到皇后明日接她入宫的口谕后,便遣人买上了一份八宝匣和鸾京柿榴苓一年四季都有售卖的四方匣。四方匣多以糖糕、蜜饯和肉脯装填,京中女郎前去拜访闺中好友时大都会买上一份。
只是苏禄绯未曾想,今日在仁明殿暖阁中并非是皇后娘娘与昭宁公主,而是定康帝。帝王身着常服,如同一般人家的叔伯长辈,面前案几上除了茶炉,还有一方紫檀木棋盘,嵌以象牙为线,花眼精致,边侧四面及四格,皆有花鸟鱼虫的华丽染色纹络。苏禄绯以大礼问安后,定康帝和煦慈祥地笑道:“免礼,来,陪朕下盘棋。”
苏禄绯谢恩起身,“小女棋艺不精,还望陛下莫怪。”
今日天有薄云,缕缕光影被寒风流云拨散,不时阴晴交错。定康帝抬眼见女子面容柔静,这句“棋艺不精”,恍惚间将他带回昔日南书房。
十六七岁的少年,对面的胞妹不过十二三岁,少女灵动一笑,也曾坐于他面前悠然说道:“棋艺不精,皇兄可要莫怪。”
而后少女每局只赢一子,赢得太子菩风哑口无言,赢得身后站定的老师无奈捋须。
秦素溪曾笑骂,最讨厌学霸控分。还是太子的定康帝虽不甚明白何为学霸,何为控分,但也大致知晓她的意思。
而娴真的女儿,三局已过,每局只输一子。第四局仍输定康帝一子时,他便知何为有其母必有其女。他停下棋局,抬眼直视欠身坐于面前的苏禄绯,眸光犀利,审视之意溢于言表。苏禄绯不避威压,眼睑微垂,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任帝王审视。
暖阁外,左东阑立于玉阶之上,在青棠面前五步的距离外站定。按左瑜安的讲述,他推断便是此名侍女在地牢中痛殴了左瑜安。左东阑以内力相试,青棠面无异色,流转气息与之对搏。与他试探苏禄绯时明显不同,这次他可清晰感受到青棠的反击之势如浪翻涌袭来。日前他也曾探过苏禄绯,却如入虚空之境,悄然消散,无波无澜。
是以他虽听左瑜安讲述苏禄绯的出手杀意凛然,但他仍不确定苏禄绯身手究竟有几分虚实。
阶下而立的内监与侍卫对二人的剑拔弩张有些惶恐不安,暖阁内倒是一片安宁。定康帝的思绪回到了宝安十六年,睿王久西北境作战,边军疲惫不堪,北夷有反扑之势,西北境亟需有力增援。宝安十八年,娴真公主执大荒扶桑剑,亲率五万九方军驰援西北境。她的作战正如她的棋局一般,每胜一分徐徐而进,攻则迅势凶猛,退守留有余地。
四年余三个月,联合睿王部、阿不都部将北夷击退至鄂拉山以北,复昔日祁魏失陷的北境全部疆土。
而苏禄绯与之完全不同,她的输一子全然是一种投诚。以利剑破万军的气势,快棋精准吃掉对方破绽,不留一丝余地,杀意十足。正如定康帝现下最需要的,一柄破除祁魏旧戚与清党文士的把持、为太子扫清朝局的利刃。这一子的投诚,定康帝欣然接受。
“大荒扶桑剑,可在你手上吗?”
“回陛下,是在小女手中。”
“好,你母亲今下何处,你不说,朕便不会再问。朕准你袭贤亲王爵,复北境总督,统领北境事务,但于军政,你不得专揽擅权。”
苏禄绯闻言一怔,定康帝此言虽是她归京所求,但如此突然便准许,她有一瞬惊讶,随即立刻起身拜伏,“臣必当竭尽全力,尽忠君之事,完成陛下所想。”
“袭爵当复国姓,你意下如何?”
“但凭陛下做主。”
“有何所愿?”
苏禄绯一顿,随即从袖中取出一纸,双手奉上,“此为母亲与父亲的婚书,臣请陛下过目。”
字迹确为娴真亲笔所书,定康帝神情复杂,半晌未言。若复亲王爵,必上皇室玉蹀。看来苏禄绯只认定苏禄硕驰为其父,看来是不打算与凉州侯相认。
定康帝沉声说道:“你可知你的生父李夜白,百年凉州豪族。而商人位卑,苏禄此姓又是外族,你今后会被世人诟病颇深。”
“陛下,小女的父亲,唯有婚书上与母亲结为连理的苏禄硕驰一人。虽无父母之命,但婚嫁六礼未曾疏忽分毫,得老睿王殿下的见证。生恩虽重,但养恩无以为报。父亲对小女视如亲子,十六年拳拳爱护之心,小女没齿难忘。无关其他,还望陛下成全。”她以额叩首,掷地有声,坚定不移。
定康帝神情复杂。当年娴真与李夜白情真意切,确实缺少一些缘分,拖至数年仍未成婚。
在娴真被群臣攻讦之时,老凉州侯认定贤王败局已定,就匆忙之中为李夜白与郑国公之女定下亲事,以视投诚。李夜白虽起初有所不愿,但权衡利弊后便接受了。凉州侯府此番行径,无疑是在贤王背后捅刀,令她的境地雪上加霜。
此后西北境诸将对凉州势力多番打压,连凉州军马场也受到了影响。楚栗得睿王和朝廷支持,于陇阳建军马场,明里暗里多次挤兑凉州军马军需交易,昆仑商号也在北境地界处处打压李家商号。
凉州李氏在北境的诸多商铺经营不善、连年亏损,言筠做人做事向来绵里藏刀,又是太祖亲封世袭罔替的东海王,李氏无法,近年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诸多铺子只能贱卖转让,最终的买家大多是言筠授意自立门户的老掌柜。
言筠所为,其背后有苏禄绯对凉州李氏的态度。
此次凉州侯听闻贤王后人的消息,便要入京与其相见,定康帝准。现下看来,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不过当下,若是强迫苏禄绯接受凉州侯,也对他复贤王爵不利。
凉州侯明媒正娶了郑国公的女儿平阳县主,二人育有一子一女。强行将李夜白的名字写在玉牒之上,只会让苏禄绯平添凉州侯私生女的笑柄。不如送佛送到西,定康帝当下便应下了苏禄绯所愿。
“谢陛下隆恩!”苏禄绯大礼跪拜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