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化小
高正修但笑不语。
言语恭维的男子正是工部郎中,此前被罢免的盐铁副使郭新军的弟弟,郭宗晓。□□前丢了肥差,郭家如今只余他一个从五品的小官。
当初提拔他兄弟二人的,便是高正修。一则是郭家女是高正修最为宠爱的妾室,二则郭新军此人头脑极为灵光,当年三处铜矿的运作深得他意。虽然东窗事发,但郭新军并未留下太多把柄,更没有广泛牵扯到其他清党重臣。
高正修深知,圣上要复贤亲王爵的心,众臣是拦不住的。正如当初太祖将公主封王,众臣极力阻拦,终是抵不过定康帝登基之时的一句先帝遗诏,先皇后遗愿。
以定康帝的性子,与其阻拦,不如捧杀。他不信当年贤王重兵在握时,就没有过异心。当初的定康帝,也确实被朝臣挑起了猜忌。
种子落地,便会发芽。
他语气平平,似是在家常闲聊,“若是圣上下旨修缮贤亲王府,郭公必要尽心尽力。”
郭宗晓不解,但仍恭谨地应承下来,并躬身请示道:“那我们要不要……”
郭宗晓是想说搞出点巫蛊构陷或者安插些暗桩,但无论哪一条,似乎都不适合言之于口。高正修睨了他一眼,郭宗晓立刻会意噤声,颔首连连。
怎么做,自行决断,如何可言之于口。
高正修心中暗叹了一声,这颗棋子还是不如他哥哥好用。贤王后人归京,第一步便撤掉了他称手的棋子,还真是一点都不藏拙。
与京中大多心怀各异的朝臣不同,左府当下一片兵荒马乱,是无暇顾及何人宴宾客,何人起高楼。吴老几乎是被左府小厮从浅川堂抬进左府的。
陆老堂主年岁已高,鸾京分堂再开之时,便由他这个关门弟子执掌。今日午后正是困乏,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靠在摇椅上,听着小童背诵药经典方。伙计来报,左府请吴堂主亲自走一趟。
吴隆宣疑惑地看了一眼递上来的名帖,确实上书:寒鸦卫首领左东阑。他诧异起身,正要交代小童把今日未曾记牢的地方多抄写几遍,两名前来请人的左府小厮,见吴老有意跟他们前去,便一个帮忙披外套貂裘,一个帮提药箱,侍奉吴老出门。吴老的弟子都被挤在一边,未能靠前服侍。
坐在暖轿里的吴隆宣心中忐忑,这隆重又急迫的阵仗,怕是左府有贵人情况不妙。现下左府要说会不太妙的,大概只有年岁已高的左府老太夫人,隆冬腊月老人确实会容易犯些老毛病。
可前日老夫人还去梨园看戏,身子骨硬着呢。莫非是……他不敢再瞎想。若真是如此,这可是要变天的大事。
管家刘叔早已等候在左府门前。在看到暖轿出现在街角后,他立刻走下台阶上前迎接。刘叔早年在军中受伤,腿上有些坡,步子不快。他领着吴老跨进府门,便由腿脚伶俐的小厮给吴老引路,他在后面落了几步,紧紧跟随。
吴隆宣随着引路的小厮来到兰光院,见老太夫人端坐在正堂,左二爷急得团团乱转,他心里抖了一抖,怕不是真让猜着了?
好在没有让吴老的心悬得太久,左二爷见到吴隆宣急急开口,“劳您亲自跑一趟,实在是犬子……”他有些说不下去,哀声叹气,请吴老先入内诊治。
左二夫人最开始看见浑身血迹的儿子,毫无生气地躺在柴房的干草垛上,只觉天都塌了,两眼一黑软倒在地。
府上的大夫查看之后,抖着手指挥众人将公子抬回房中。左瑜安的伤看着非常骇人,左府的大夫医术浅显,如此重得伤,不敢贸然诊治。左二爷逼问左瑜安的贴身小厮究竟少爷去了哪里,为何伤得如此重?小厮跪在地上涕泗横流,一问三不知。
“昨夜少爷只说他会早去早回,连佩剑都未带。奴只当公子只是,只是……”小厮有些说不下去,跪在厅中抽噎。
左二爷气结。今日他休沐,正优哉游哉地廊下逗弄雀鸟,一早突见大哥左东阑回府,他才知道混账小子一夜未归,起初他只是当人流连烟花之地误了时辰。直到寒鸦卫与左府护院满鸾京的红栏绿瓦寻了一个上午,竟是半点线索也没有,才意识到形势不对。况且监察司的同僚皆说左少公子从不贪恋酒色,从未与他一同销金到天明。左二爷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午后,厨娘刘氏路过柴房,发现房门微开,角门处似有血迹。推开一看,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昏倒在内,惊得她尖叫连连,一时没认出这是府上的大少公子。
何人与左府有如此深仇大怨,竟下手这般狠毒?莫非是寒鸦卫的旧仇,冲着大哥来的?
脑子嗡鸣,思绪混乱的左二爷在脑中过了一遍所有的坏念头。夫人晕倒,老爷心神不定,一时间兰光院兵荒马乱。
直到左老夫人站在兰光院正堂外鸠首杖顿地,响声如梵音入耳,气荡心肠,无头蚊蝇般的众人方才找到主心骨。
她冷眼看着左瑜安换下来的血衣,吩咐道:“去衙里,请大爷回来一趟”,她顿了顿,“就说家中有要事。若大爷不在,便莫要声张。”
前去禀告左东阑的是他在府中的近身侍从,都曾在寒鸦卫中训练过一段时间,做事情稳妥不燥。左老夫人心中有数,在当今这个节骨眼上,与左府有仇的虽不少,但敢如此明目张胆加害左府少公子的,没有。多半是与左瑜安自己闯的祸事有关,还需要老大回来做主。
正如老夫人所料,左东阑并未回府,却与老夫人交代的一样,令府上众人莫要声张,左瑜安闯了大祸。他此时进宫面圣,吴老会亲自过府看诊,不必过于忧心。
吴隆宣看到路过的侍女手捧血衣从内院而出时,眼皮猛跳。
这下手够黑的呀!
随后他发现,左少公子除了左臂脱臼,左腿胫骨与腿窝淤伤较为严重,却未伤及筋骨,肺腑也没有内伤,表面所伤看来非常严重,实为震慑而非下死手。
只是,他在左瑜安颈间一侧的伤口上,发现了洋金花毒,这是一种可致人失去意识的迷毒。而左少公子伤口残余的洋金花毒,是他们浅川堂特别为北境军研制的麻醉迷药。当处理一些严重的烧伤和截肢时,医师便会使用洋金花的根部与种子淬炼出来的适量毒素,令重伤的士兵们昏迷,以减轻他们在治疗时的痛苦。
西平的浅川堂主入京后,皆说其为贤王后人。吴隆宣看着他颈部的伤痕,心中暗自思忖,左少公子这一身伤,莫不是那位下的手。
吴隆宣的蹙眉沉吟,可吓坏了本就焦灼的左二爷和哭哭啼啼的左二夫人。吴隆宣摆了摆手,让二位稍安勿躁,在铜盆中净手后,先提笔写下退热平肿的方子递给二爷身侧小厮,问道:“府上药材是否都齐全?需不需要去堂里抓药?”
一旁的府上大夫接过一看,说道:“都齐全,我这就去煎药。”
吴隆宣点头,又命弟子从药匣中取出两个瓷瓶,对左二爷与夫人说道:“公子的伤都在表外,未伤到筋骨,内腑也无碍,诸位可放心。公子今夜可能会起热,不必担忧,老夫所开的药方,服用两日,每日早晚饭后两副,修养几日,可痊愈。”
他将红梅白瓶放在案几上,“此药化瘀活血,涂于左腿淤青的患处两日可消散多半。”另一冰梅粉瓶放在另一侧,“此药涂于伤口处,既可消炎也可促愈合,只是敷之痛感强烈,若公子难以忍受,不上此药也无妨。只是在伤口愈合前,切莫沾水引起炎症。”
洋金花毒的事他略过了,这种剂量,七个时辰之后便消退了,与身上的其他伤痕也并无关联。寒鸦卫想查,再过一个时辰多半也是验不出来的。吴隆宣并不想鸾京浅川堂卷入贵人们的瓜葛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选择修闭口禅。
左二爷信得过吴老的医术,听闻儿子伤势并无大碍,心落回肚子里,起身行礼向吴隆宣致谢,二夫人也连忙起身,左老夫人则是说道:“吴大夫,老身今日身体不爽利,可否请您诊脉?”
吴隆宣一怔,左老夫人面有红光,眼眸清明,说话时中气十足,不像是有疾之态。他心思活络,话头在舌尖一转,便颔首点头,“老夫明白。那您请这边坐。”他命弟子从药箱中另取药枕放在案几上,请老夫人将手腕垫于药枕之上,放置一方锦帕,细细地把探起来。半晌,他提笔在一旁纸笺上写下药方,直接交给弟子,“回堂里抓药,速度要快!”
吴老的弟子领命便急奔出府。左老夫人身体有恙,请鸾京浅川堂过府看诊一事,稀松平常,并不会引起有心之人对左府的别样关注。
左老夫人收回手腕,眸光中有暗暗的赞许。左二爷还没有反应过来,但不敢置喙母亲的做法,安静垂首而立。
天色渐晚之时,左东阑才回府。一进厅堂,便见母亲高坐于上首,左相林与夫人郑氏坐于下首。与神色淡然的老夫人不同,左二爷的不安溢于言表,郑氏的眼眶犹红。他心下了然,与母亲见礼后,坐在了二房夫妇的对面。
左老夫人先是与左东阑寒暄了几句,才问道:“蔚儿所犯何祸?”
左瑜安,小名蔚儿,祖父左真期寄他一生如草木茂盛般茁壮盛大。老夫人所问也是二房夫妇迫切想知道的,二夫人郑氏不由地向前探身,目光忡忡。
左东阑叹息一声,“可大可小,要看他自己的态度。”
左二爷问道:“可多大,可多小?”
“可抄家诛九族,可无事发生。”
左二爷听到抄家灭族,一口气憋在胸口,合不上下巴,一指里屋,“他,他……”
郑氏虽然执掌中匮数年,出身书香门第,自有高门贵妇的气度与手腕,京中的风浪与惊险也亲身经历过不少,但对朝堂的敬畏,让她一如左二爷一样,在抄家灭族的大罪前失了矜持与礼数。她险些惊呼出声,深吸了一口气,攥紧手中绣帕问道:“要如何,能大事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