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局何解
身后伫立的正是将她扛上来的魁梧中年汉子,她跪趴在地,眼睛掠过手中攥紧的披风。
这是一块上好的料子,一个扈从可以用这样的料子,上座的小姐必是来自富贵人家。她抓住机会,恳切地请求这位小姐收留自己。
头砰砰地磕在地上,不多时原本就有撞伤的额头见了血。见上首的小姐无动于衷,似乎并不打算将好事做到底,又听到楼下有人拾阶而上,霜儿吓坏了,以为来人是要将丢自己出去的。
她慌乱起身,却因惊惧手脚发软,根本站起不来。于是不顾狼狈,手脚并用地爬向上座之人,抓住小姐的裙摆苦苦哀求。更是在门被推开那一刻,惊叫地蜷缩一团。
推门而入的是这位富家小姐的另一位护卫,年轻英俊,身姿挺拔,手持长剑,推门之时被霜儿惊惧的尖叫声吓了一跳,以为房间内发生异变,手中的长剑已经被指腹推出鞘寸余。见房内自家少主安然无虞,而脚边蜷缩着一位裹着披风衣衫不整的小丫头,剑回鞘中抱拳躬身行礼道:“禀少主,已经处理干净了。”
端坐上首的小姐看了看蜷缩一旁的小丫头,又看了看刚刚推门而入的护卫,冷冷说道:“黎周,你身手退步了。”
黎周心中一惊,来不及思索少主为何说他身手退步,立刻跪地请罪。
上首之人正是苏禄绯,她复而问向站在门边的楚栗,“栗爷,你刚刚有听到黎周上来的脚步声了吗?”
楚栗拧眉,抱拳回道:“未曾。”
“你刚刚听到他走上来了。”苏禄绯若有所思,转头问霜儿,言语温柔。但上座之人越是柔声柔语,霜儿就越是害怕。她颤抖着点点头,“嗯”了一声,跪在地上只敢轻握住苏禄绯衣摆的一角,哀求道:“小姐慈悲,求您收留,婢子会洗衣洒扫,定会尽心服侍您。”
于是,霜儿凭着这卓绝的耳力,得了苏禄绯的垂怜。她那赌鬼老爹连同钱家被楚栗处理干净,霜儿则被带到了军中斥候营,训练小半年才放到苏禄绯身边。
此时她正屏气凝神耳听八方,压低声音快速报与青棠:“西北、东南各有十人急掠而来,另有六人未动。今夜无风,小心火攻。”
听到霜儿的话,青棠诧异道:“就这么点儿人,对阵百人护卫在此处的陇州军,难道只是想迫少主现身一见?”
“昱阳和寒鸦卫也会借此试探我们,看来我要挂个彩,才能保后面行程不用这般累。”苏禄绯将放置在窗边的素白貂裘披在身上,又示意霜儿准备好,这边若是火起了,她们三个好配合着把戏唱全套。
白颈的鸣镝示警后,陇州军与寒鸦卫只是有片刻慌乱,随即列阵有素,尽数出动,护卫在驿馆内外。也正如霜儿所预料,数支浸过火油的流矢在干燥凛冽的冬夜,划出炬亮的灼光,落于驿馆院中的干草上,顿时火光冲天,浓烟四起。一轮如雨的暗镖放倒了前排军士,白颈护在昱阳身侧,面色阴沉。
这攻势,比他预料的要猛烈很多。
言府护卫则将言筠和苏禄绯严密地护在中间,向驿馆院外撤去。陇州军校尉上前接应,又一轮暗镖飞箭袭来,早有准备的盾牌阻挡住了大半。火光将苏禄绯的眼眸映亮,她暗中快速观察着飞掠的暗镖与飞箭,并无任何特殊印记。但持剑而来的两方刺客,所用的剑术阵法确实为绀蝶杀手常用的招式。
苏禄绯与言筠快速交换了下眼神,下一瞬苏禄绯像是在奔逃中不慎脚下被绊倒,扑摔在地,而严密的护卫此时便露出了空当。两名杀手迅速飞身上前,欲擒住来不及起身的女子。黎周回身,力道灌入剑身飞掷出去,一名刺客被这霸道剑劲贯穿带飞出去,另一名刺客则被长鸢阻拦,陇州军迅速围拢,将几人重新护卫在中间。
不多时,寒鸦卫抓到两个活口,而其余刺客已尽数被伏诛。昱阳刚刚想松口气、往白颈抓到的刺客处迈步,只听被陇州军护卫着的一侧,传来侍女的尖叫。
“啊!小姐,血,好多血!小姐!”
只见苏禄绯瘫坐在地上,捂住了左肋弯下腰去,素白貂裘大片血迹。欲上前查看的陇州军校尉被言府护卫格挡在外,双方发生了冲突,刚刚平静下来的局面,又陷入了混乱中。
昱阳心里猛地一沉,快步走上前,白颈听到女子的尖叫声,也从驿馆中迅速飞身而来。言筠将腹部有大滩血迹的苏禄绯抱上了一旁停放的言府马车,一名医女携药箱迅速蹬车入内,言府所有护卫将马车严密围护在中间。
昱阳只来得及见到地上的一滩血迹,耳畔还有霜儿尖锐地哭喊声。
言筠将人放入了马车后,转身退了出来,在马车前站定,脸色铁青,面对昱阳和白颈一言不发。昱阳硬着头皮开口问道:“苏禄小姐伤势如何?”驿馆院中的火势还未完全熄灭,忽明忽暗,映着言筠紧盯二人的阴郁神情。
半晌只听言筠阴沉地说道:“今日救命之恩,在下铭记。”说完便转回到了马车上。
昱阳头都大了。他授意陇州军和寒鸦卫迟一步出手,一是想试探言府众人的实底,二是借着混乱查探他们随行携带的物品中,是否有左东阑信中提到的,贤王后人所持信物。这下可好,搞砸了。
白颈低声在他耳边禀报道:“世子殿下,言府的护卫中出手的还是领头那人,其他几人看不出什么特别。房间内也没有什么特别,没有发现首领提到的令牌和宝剑。”
有徐姑姑入京路上遇到数次刺杀在前,皇帝陛下的密旨和左东阑的特别传信中都对昱阳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保证苏禄绯和言筠入京路上的安全。没想昱阳铤而走险,一无所获不说,还令苏禄绯受了伤,且伤势还不轻,不仅陇州军不好交代,寒鸦卫也难逃罪责。
白颈看着院中熄灭的火堆,眼神冰冷。若说可疑,唯有院中堆放的干草不同寻常。前几日刚刚降过雪,柴草大多潮湿并不易燃。可驿馆院中堆放的,却是一点即燃。他查过残存未燃的草杆,非常干爽。这些本应在后院安放的干草垛,怎么看都不对劲。
正如白颈所发现的,院中堆放的易燃柴草是瞳山前哨按照苏禄绯的指令,提前命人布置好的。此行必是走官道,住驿馆,人数众多,每到一处停歇初时都比较混乱,驿馆院中的零散堆置并不会被特别注意到。而在刚刚的混乱中,苏禄绯其实并没受伤,而是霜儿划破了自己的小臂内侧,将鲜血涂在了苏禄绯的衣裙上。
霜儿是疼得尖叫,苏禄绯被霜儿在耳边的尖叫,震得弯腰皱眉试图远离几分。在昱阳看起来,就像是苏禄绯因伤蜷着身躯,霜儿因惊吓而尖声叫喊。
马车内,霜儿的伤口已被苏禄绯迅速地止血包扎完毕了。
“怎么对自己下这么狠得手?”苏禄绯心疼地拖住霜儿的右臂,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伤口。霜儿疼得眼泪在眼圈中打转,还不忘关心苏禄绯:“小姐,您没事儿吧,摔那一下没受伤吧。”
“傻丫头!”苏禄绯在她嘴中撒入了一颗松子糖,“我都好,你靠着我,把手架在这边。”
“我没事,缓一缓就好,血少了,镇不住他们。”
苏禄绯把霜儿揽在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镇得住。他们从现在开始,不仅不敢轻举妄动,还会竭力保证接下来的入京路上再无事发生。”
言筠抱臂环胸,冷声说道:“寒鸦卫在找东西。看来,迫不及待的并不只有一拨人。”
青棠低声禀道:“青霄已经入京了。”
闻言,苏禄绯点头吩咐道:“很好,入京后东西交由苏何接手,确保万无一失。”
众人于子洲驿馆遭袭、苏禄绯受伤的消息由寒鸦卫急报送入京中。定康帝砸了手中的青花盏,天子第一近臣左东阑难得一见地被圣上当众斥责,陇州都尉付百鸿被撤职,责令陇州军副将裴伟亲自率三百人前去护卫。
圣上口谕,若再有半点差池,军法处置。
白颈擒住的那两个活口,用尽手段也没能得到有用的信息,趁着守卫轮换空当自尽了,令寒鸦卫颜面无光。昱阳不敢再轻举妄动,接下来的路程相安无事。只是苏禄绯要扮演一个受伤的病人,每日在马车里窝得身上有些发僵,每日流水般的补品和金创好药都用给了霜儿,她手臂上的伤口恢复得很快。
定康九年帝改制朝阁,取消了左、右丞相之职,改设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代行侍中之职;设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代行中书令之职,增设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尚书左丞、尚书右丞四位副相。
大朝会上尚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李绍浓、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侍郎张静山面对皇帝陛下的震怒俯首沉默,身后各派官员也都噤若寒蝉。这件事,无论他们怎么说,都不合适。
太子丹熙皱眉不语。无论是慈章宫大宫女自江宁出发,还是贤王后人从西北边城而来,似乎都有一股势力在竭力阻挠贤王后人归于皇室。上一辈的恩怨他虽有耳闻,也知晓贤王于前朝后宫都是古今特例,他仍然不解,军权既已收归君王,何人又执迷对贤王及其后人置于死地。
丹熙问过太傅,若他是贤王,当年时局何解?
历经三朝的大儒、太子太傅宋瑜沉默许久,手捋花白胡须,叹息一声。
他一直都认为,当年贤王遁走,其实已经是最好的破局之法。自古帝王皇权与领兵之人有着无法平衡的死局,要么留有虎狼在侧,为将者不被兔死狗烹;要么鸟尽弓藏,骨枯功成。贤明的帝王,会循序渐进,兵不血刃请功臣衣锦还乡,维系盛世清明,加强专制;昏庸的君王则会迫不及待地斩草除根,自毁长城,终致大厦倾覆。
定康帝虽称得上是贤明之君,可时局不同,当年种种,是因果使然。
世间少有帝允身侧之人并肩共享天下,宣德皇后却做到了。她分化隗氏家主之位与九方军权,本意是想保隗氏不受帝王猜忌,可未曾想却勾起了堂弟对权势的贪念与不满。当今圣上一再予胞妹以信任,纵使有心之人屡次刻意罗织的“确凿”证据,世家群臣的步步逼迫,已经将定康帝架在了没有回旋余地的高台之上,他也没有动过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