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载鸳盟
寂园中,蒲草繁茂,在猎猎夜风中招展,夜已至丑时。
书房内,贺兰寂眉头紧锁,翻阅着六官府送来的各项公务。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国事千头万绪,皇帝要开创盛世,制定了多项利国利民的国策。
六官府又是负责执行各项国策的机构,他这个领尚书事自然不能懈怠。
贺兰九端着宵夜推门而入,“主子,刚做好的蟹黄面,用点吧。”
贺兰寂连头都没抬,道:“我不饿。”
“您晚饭也没好好吃,天天这么熬着,身体会吃不消的,夫人来信再三叮嘱小人要好好照顾主子,您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多少吃点吧。”
贺兰寂瞧他苦着脸,道:“拿过来吧。”
贺兰九喜滋滋将面送上,无意扫到书案上韩鸾的来信,“先生还是不肯来平阳吗?”
“嗯。”
“陛下请先生入朝,定是想重用先生,为何先生只愿意待在临漳做个州牧?”
贺兰寂吃着面,道:“先生对斛律子述的死心存愧疚,他想留在临漳为斛律氏守墓。”
贺兰九疑道:“斛律子述是自戕,关先生什么事?”
贺兰寂搁下碗,陷入了回忆。
从衡山回来后,楚却珩就计划借谢欢之手让谢长宁假死。
他利用“将星太盛”之说和斛律献的死,让谢欢猜忌斛律子述。
又让漠北索人在保州城外演了出戏,通过祖庭将斛律子述与漠北索人勾结的消息告诉谢欢,而将军府中早就被潜龙卫藏了甲胄兵器。
最后,齐柳,也是楚却珩交给自己那个女人,齐柳的背叛是压垮斛律子述的最后一根稻草。
斛律子述的死成功挑起了谢长宁与谢欢的矛盾,本来按他们的计划,谢长宁应该在洛州立下大功,他们还担心功不够大,不足以让谢欢畏惧。
谢长宁在保州的表现让他们的计划更顺利,谢欢迫不及待让韩鸾去送毒酒。
韩鸾是他们的人,早将毒酒换成了药酒,他带给谢欢的只某个将士的骨灰。
在这个计划中,韩鸾是关键,也是楚却珩许给自己高官厚禄的原因。
思及此处,贺兰寂叹了口气,心脏涌起一丝酸涩。
“大人!”门外有人来报。
“何事?”
“宫里有消息,潜龙卫连夜将扁太医带走了。”
贺兰九疑道:“潜龙卫?那不是陛下的亲卫吗?难道陛下受伤了?”
贺兰寂眸色一沉,胸中那口酸涩更甚。
扁簧随潜龙卫匆匆赶到静观郡。
只见万金之躯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轮廓分明的脸因失血变得惨白,腹部和心口处血流不止。
他心惊肉跳,抹了把汗,对谢长宁和燕九道:“请二位先回避。”
谢长宁离开房间,坐至屋外回廊下,此刻月亮西斜,月光照在他脸上,他浅色的双眸中水光闪动。
他搓揉着自己那只被楚却珩鲜血染红的手,觉得那剑应该插到自己身上。
国破家亡、家门被辱在这一刻都比不上对心爱之人的爱怜。
谢长宁抬头盯着月亮,脑中闪过少时往事,良久,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道:“子述,请你也原谅我的自私和软弱。”
“吱呀”房门被打开,扁簧走了出来。
“太医,陛下怎样?”
“陛下伤口颇深,特别是心口那处,险些要了命。”扁簧替谢长宁续接过筋脉,知道陛下看重他,并不敢怠慢。
谢长宁的心重重地跳了几跳。
扁簧又道:“下官已将伤口清创缝合,陛下失血过多,外伤会使身体发起高热,陛下今晚恐怕不好过啊,下官这就去熬药。”
说罢匆匆离去。
下半夜,果然如扁簧所说,楚却珩身体发起了高热,他半梦半醒,昏昏沉沉,眉宇间是极度痛苦之色。
谢长宁守在床边,替他擦拭额上的汗。
“阿……宁……”楚却珩声低声呓语。
谢长宁听不太清将头贴近。
只听他道:“别……离开我。”
夏末的日光穿过朱红色的菱窗投射屋内,楚却珩睫毛轻颤,微微睁眼,如大梦初醒。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感觉被什么东西压着,一转头,谢长宁安睡的面孔落入眼中。
菱形光影投射在他身上,他如同一只夏日里在屋顶打盹儿的小猫。
心里的爱意如日光般缓缓流淌,阿宁,终于……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了。
谢长宁睡得不深,忽的醒来,双眼一亮,道:“你醒了?”
“嗯。”
谢长宁探了探他的额头,“总算不热了,你昨夜外伤过重,浑身热得像火一样。”
楚却珩抓着额头上那只手,勾起一抹邪笑,“我额头是不热了,可身体却热得很。”
“是吗?”谢长宁信以为真,掀开被子一角,摸索着他的身体,“不热啊。”
楚却珩坏笑,“不是上边儿是下边儿。”
回过味儿来的谢长宁“唰”的一下收回手,瞪了他一眼,没回应他的虎狼之词。
楚却珩微微失落,“阿宁,你还是不愿和我亲近吗?”
刚巧,燕九端着药敲门而入,谢长宁偷偷松了口气,楚却珩将一切尽收眼中。
“陛下!”燕九搁下药碗。
楚却珩收敛心神,靠着床头坐直身体,道:“孤病了一夜,今日朝中诸事如何?”
燕九道:“回陛下,按陛下的吩咐,免了今日的朝会,不过昨夜扁太医出宫被不少人看见,今日朝中诸位大人都在打听陛下的身体状况。”
楚却珩沉默了会儿,“准备一下,孤晚上回宫。”
燕九离开后,谢长宁道:“太医说你得静养,晚上走,你身体成吗?”
“天下初定,国事繁琐,我这个做皇帝的总不能一直偷懒吧,我一日不上朝,朝中便猜测不断,我可不想受伤的事弄得人尽皆知。”
楚却珩盯着那碗药,又道:“药凉了。”
谢长宁会意,将药递给楚却珩,他不接,只道:“喂我。”
谢长宁叹了口气坐到床沿上,用勺子盛着药递到他嘴边,他仍不张嘴。
“怎么不喝?”
“我要你像我那样喂我。”
谢长宁思索片刻,想起当年仙居殿中,自己昏迷不醒喝不进药,他以嘴渡药的事儿。
沉着脸道:“你又不是昏迷不醒,你故意的是不是?”
楚却珩将脸凑近,认真道:“你的意思是需要我昏迷不醒?”
谢长宁微眯起眼眸,“你得寸进尺是不是。”
楚却珩将脸凑得更近,二人距离近在咫尺,彼此气息交织。
“阿宁,你不想和我亲近,我偏要你和我亲近,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你的人,四年了,你……真的不想我?”
我是你的人,这句话如黑夜里绽放的迷香,带着某种浓浓的暗示,勾起某些回忆。
谢长宁心念一动,重重搁下药碗,揽过楚却珩的头含住了他的唇,心想事成的楚却珩回揽过他的头,加深了这个吻。
春华、秋实、夏蝉、冬月。
爱意,经过时间、战争、死亡、山河破碎……依然未变。
过了很久,二人才气息不匀的分开。
楚却珩捧起谢长宁的双颊,“阿宁,大邺没了,但中原山河犹在,无论是大邺百姓,还是大绥百姓,我给你保证,一定会给天下万民一个太平盛世。”
长宁二年,稻米流脂粟米白,公仓私仓俱丰实。
长宁三年,九州道路通平阳,青牛白马七香车。
长宁四年,万民笙歌醉太平,宫阙楼殿月下明。
史官提笔书写:大绥灭邺,统一中原,圣武皇帝励精图治,民富国强,万国来朝,是谓:长宁盛世。
长宁五年
大绥太子殿下楚善与骨木燕大婚,举国同庆,诸国来朝,宝马香车塞满了平阳大街小巷。
平阳夜放三日烟花,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片喜庆。
昭阳殿上,众臣推杯换盏,恭贺之词滔滔不绝。
身为太子师的贺兰寂,偷偷离开昭阳殿登上高阁,夜空中烟花开合,他却觉得满身孤寂。
“贺兰太师还真是长情。”沈绪提着酒壶忽的出现。
贺兰寂道:“沈大人的话下官听不懂。”
沈绪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道:“这里看不见万神山,更看不见前尘宫。这些年,陛下有意放权给太子,如今殿下大婚,执掌天下指日可待,太师前途无量啊。”
贺兰寂面无表情,不言不动。
沈绪又道:“陛下怎么当人叔叔的,连太子殿下大婚都不出现。”
贺兰寂道:“太子殿下前日带着太子妃去前尘宫拜会过了。”
“是吗?我也想去前尘宫,话说,我多久没见过那个老朋友了。”
贺兰寂转头,“沈大人,下官觉得奇怪,这些年你一直围着杨将军转,杨将军也一直未成婚,怎的你俩就毫无进展?”
沈绪无奈,“他就是个榆木脑袋,跟块木头能有什么进展。”
“是吗?”贺兰寂看着远处杨承佑摇摇晃晃的身影,“我看你才是块木头。”
说完转身离去。
沈绪盯着贺兰寂的背影,忽然双眼一亮,扔下酒壶飞奔至杨承佑面前。
杨承佑如今已官拜大将军,褪去了少年感,五官更显锐利。
他喝得有点多,被突然出现的沈绪吓一跳,“你……你干嘛?”
“我问你,如今大绥国富民强,四海已无战事,你为啥还不成婚?”
杨承佑醉眼迷离,盯着他道:“要你管,本将军就不想成婚,不行吗?”
沈绪盯着他想自己能承受他几拳。
“看什么看!”
靠,死就死吧!他揽过杨承佑的头吻了上去。
杨承佑瞬间酒醒,盯着他的睫毛眨了眨眼,缓缓闭上了眼睛。
前尘宫内,龙凤喜烛高照,贴着囍字的酒壶旁,是两束以红缨梳结的青丝。
铜镜照出红色鸾帐内一对璧人,如鱼与水,正相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