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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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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鬼住持惊愕地看着杜丽娘,仿佛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杜丽娘点头:“是的,这些书信,不是你欺骗自己、安慰自己所说的情书,也不是你担心害怕的拒婚书,而是一封一封的陈情书。”

    陈的什么情?

    真情。

    实情。

    这些书信里写的,是关乎周玉山声名荣辱、身家性命的真实情况:誉满天下的新科状元周玉山,是个女儿身。

    女鬼住持突然夺过信函,大哭起来:“不!不可能!不是你说的这样——”

    杜丽娘怜悯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然而,对女鬼住持来说,这却比骂她一百句、一千句还要来得痛苦。

    她用闺中女子最好的年华做赌注,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

    她赌周玉山是个君子,会遵守约定来娶她。

    三年里,她患得患失,唯恐状元郎又拒婚。

    出嫁那天,是她此生最荣耀、最光彩的一天。

    状元镇像她一样的其他富家女,只能嫁作商人妇,一辈子困在后院。

    而她,是状元娘子。

    她的夫君少年才俊,丁忧期满,便再没有家事能阻碍他的仕途。往后几十年,她还有很大机会凤冠霞帔,封诰命夫人。

    她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然而,新婚一连三天,状元郎连碰也没碰她。

    她身为女子,感到羞辱,但更多的是不解。

    闺中时节,她是被捧着哄着的富家女,容貌出众,又有几分才学,上门求亲的人多得连父亲都发愁。

    怎么到了周家,她什么都不是?

    她忍耐着,忖度着,日子久了,总会摸着这位状元爷的脾性,两个人总有和谐欢好的那一天。

    没想到,被她发现,状元爷竟然是个小娘子。

    过往的一些疑惑有了答案,她恍然,却更恼羞成怒。

    嫁了个女丈夫,一辈子不能男欢女爱,一辈子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一辈子提心吊胆,怕东窗事发,怕成为别人眼里的笑话……

    她需要一个说法,需要一个道歉,为什么不告诉她实情,为什么误她终身?

    可是周玉山——她名义上的丈夫,却坦然地像个置身事外的人,在她面前不卑不亢,更没有丝毫内疚。

    人争一口气。

    周玉山不低头,她辛瑶娘也绝不低头。

    她不闹,不怨,也不再高看这位以女儿身被点了状元的“丈夫”一眼。

    两个有才华、有容貌的女子一起过日子,竟然生出来一种微妙的和谐与平衡。

    她能感觉出,在周玉山平静的外表下,藏着惊涛骇浪。

    是的,周玉山的生死,如今可是捏在她辛瑶手里。

    婚前,无一人知道周玉山是女子,她自然也不知道,是无辜之人。

    如今成了婚,她知道了真相,只要她去告发,便可以从这段荒唐的婚姻里全身而退。

    周玉山能不怕吗?周玉山怕。

    可她会去告发吗?她不会。

    作为假丈夫,周玉山在她心里有一万种可恶之处。

    而作为同样青春貌美的才女,周玉山在她眼里又是那样光辉夺目。

    天地英华,何曾只钟情于男子?

    女子也可以是少年英才,可以是秀才,可以是举人,可以是进士,可以是压倒一众男进士的女状元!

    英雄惜英雄。

    在这种意义上来说,周玉山是她的同类,也是整个镇子、整个县城她唯一瞧得上眼的“丈夫”。

    可身为女子,她毕竟还是被误了终身。

    ……

    这些念头反反复复,尤其在孤床独枕的夜里,更是噬心啃骨。

    想不开的时候,她忍不住想责备周玉山,却没有底气去争辩,毕竟,这人是自己费尽心计要嫁的。

    如今,人也得了,名头也得了,这个人不会沾花惹草,还有致命的把柄在自己手里,一辈子不会辜负自己。

    周玉山除了不是男人,倒是这天地间最最完美的丈夫。

    想得开的时候,她们也有过短暂的、如闺中密友一般的好时光。

    周玉山会解去所有心理防御,什么都跟她说。

    说美丽的母亲,执着的父亲。

    说自己在木樨村短暂的幼年。

    说状元镇上每天被关在屋子里、起早贪黑苦读、不见天日的童年和少年。

    对了,还有在书肆选书时,趁父亲不注意,悄悄翻几页闲书的快乐……

    她辛瑶也是这时才知道,她特意为周举人而寄放在书肆的那本《木樨玉草》,人家早看见了。

    写的真好。周玉山说。

    我每次去书肆,都悄悄翻上两页,默默记诵下来。周玉山说。

    对了,这本诗文集为何会命名“木樨”呢?周玉山问。

    辛瑶撇嘴。

    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个镇的名字,桂花镇,听着又甜又腻,好似可以被某个大腹便便的家伙一口吞下肚去。

    当她得知镇子下面有个木樨村,木樨也是桂花的时候,她懊恼不已——

    就算怕镇子和村子重了名字,那干嘛不叫木樨镇、桂花村,反而叫桂花镇、木樨村呢?

    木樨镇,多好听啊,又含蓄又文雅,一听就是要被人瓶供盆栽、捧在手心里欣赏的。

    她说的热闹,不防着却见周玉山堕下泪来。

    周玉山说,我到底大你两岁,该比你稳重懂事,当初,无论你如何坚定,我都不该答应亲事,耽误了你。

    她默然。

    周玉山说,我以为你坚持等我,是真的想通了,愿意和我一起共度余生。

    她仍沉默着。

    周玉山说,提亲那天,你父亲拿出《木樨玉草》,我便知道不可以答应,书我读过,书的著者太过美好,该配一个好男子。

    她终于忍不住落泪。

    杜丽娘给女鬼住持递了帕子:“除了没孩子,日子也还可以过,你为何会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

    女鬼住持愣了愣神儿,眼泪又簌簌落下来。

    因为嫉妒。

    嫁给周玉山,做状元娘子,除了男人,别的她都有了。

    她也想过,就算周玉山不是男人,嫁给别人她就会甘心吗?

    不会,她看不上他们。

    所以,她尝试过安心过下去。

    可是,嫉妒,这种陌生而难以忍耐的滋味,渐渐淹没了她。

    同样是女子,同样一辈子不能有孩子,可周玉山毕竟点了状元,证明过自己。

    她呢?

    她只是一个没什么分量的秀才,除了写过抒发闺中女子兰心蕙质的诗文,就再没有过别的才能。

    而她,已经二十一岁,再想隐姓埋名走科举这条路,已经不可能。

    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别的成就,只能跟在“丈夫”身后,分享作为一个“妻子”的荣耀。

    永远无法证明辛瑶自己。

    她嫉妒。

    杜丽娘也曾被困在后宅十六年,别说出家门,连太守府后花园都不可以逛。

    婚前等着男人来娶,婚后围着男人和孩子。

    不能有自己,不能做自己,不能证明自己。

    她理解才女辛瑶的痛苦。

    杜丽娘:“拆开吧,看过这些信,或许能解开你的心结。周玉山不曾骗你,英雄惜英雄,她正是看重你,才肯把关系身家性命的秘密告诉你,却没料到你怕被拒婚,一封也没拆开过。”

    女鬼住持点头,拆信的手,却一直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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