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隐情
几个人一起看向那老汉。
老汉被看得心里发毛，哆嗦着直摇头：“我全都说了，一丝儿也没瞒。”
他确实全都说了。
近来这些年，闹野猪闹得厉害。
乡邻们搬走了，他不走。
儿子儿媳一家搬走了，他不走。
别人都说他是舍不得瓜地，只有他心里清楚，他是舍不得把这孩子一个人留在这儿。
万一，野猪来刨他的身体了呢？
万一，他生前没吃上西瓜，在地下想这口西瓜了呢？
与其说他守的是瓜地，不如说，他是在给这孩子守坟地。
今夜，孩子恢复了记忆，想起了仇恨，又放下了仇恨。
今夜，孩子原谅了他，不再恨他，他说出了罪孽，也赎清了罪孽。
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轻松过。
他还有什么可瞒着？
不是他。
孩子冤死的心结已经解开，可是不能被登记在《百花谱》上，莫非——
他还有别的心结？
几个人看向孩子：“小弟，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委屈，都说出来吧！”
小孩茫然地摇头：“没有委屈了。”
“真没有？”
“嗯。”乖巧而郑重地点头。
“是哪儿错了呢？”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种瓜老汉眼里有光一闪，又连连摇头，像是在自我否定。
杜丽娘发现了：“你老人家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老汉有点为难：“这话……嗐……这话我不合适说。”
杜丽娘鼓舞他：“只管说出来，无需顾虑，说不定能帮到这孩子。”
老汉一听能帮到这小孙儿，紧张地直搓手。
“嗐！这话吧，别人说出来没啥，我说出来，就有点像推卸责任，像要赖别人身上一样。”
“这些年，我一直想不通，这小孙儿当时才六七岁，附近又闹野猪，哪家大人会让自家小孩大晚上的来这荒郊野外，只为了买一个西瓜？”
“这……它说不通啊！”
是说不通。
杜丽娘立刻想起，柳梦梅曾经说过，这孩子听了一夜种树郭橐驼的故事，直到柳梦梅告诉他，自己把郭橐驼当亲爷爷，这孩子喃喃念叨着“亲爷爷”，一头栽倒在地……
这孩子曾经失忆，只记得种瓜老汉是爷爷，所以爱听种梅树的郭爷爷的故事，这说得通。
他对“亲爷爷”几个字这样在意，会不会，让他来买西瓜的，是他的亲爷爷？
“小弟！你慢慢想想，你活着的时候，家里还有什么亲人？会不会有个亲爷爷，他给你铜板，让你来买西瓜？”
“亲爷爷……亲爷爷……”
小孩念叨了几遍，忽然一怔，瘪瘪嘴，委屈涌了上来。
果然！
就在这时，蜡烛烧完了，烛光“吱”地一灭，瓜棚里陷入黑暗。
几个人走出瓜棚。
月亮已经落下，东方还未发白，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夜里的凉风一吹，满地西瓜叶子发出“沙沙”声响。
黑暗中，一行人沉默着，等待着，和这瓜田里默默成长、渐渐成熟、慢慢变甜的西瓜一样有耐心。
最后，孩子开了口：“我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让我来买瓜的人，是我亲爷爷。”
这孩子的另一个心结找到了。
天快黑了，让六七岁的孩子一个人跑那么远，去买一个并不着急吃的西瓜。
更何况，附近正在闹野猪，大人都不敢一个人出门。
推六七岁的孩子来荒郊野地，和推他去死有什么分别？
这是亲爷爷干出来的事？！
“小弟，我们去找他，给你讨个说法。”
杜丽娘声音不大，却透着坚毅。
小孩有些犹豫：“亲爷爷一直对我好，就这一次不好，阿兄阿姐，咱们别找他了。”
是怕我们让亲爷爷难堪吧？这孩子，懂事的让人心疼。
等下！
一直对我好，就这一次不好……
难道，这里面还有隐情？
“小弟，你亲爷爷让你来买西瓜的时候，脸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没见到亲爷爷。是阿娘说的。”
“是你亲娘对你说，爷爷让你来买西瓜？”
“嗯。”
有问题！
“小弟，我们一起去你家里问清楚，解开这个心结，你就可以去当神仙了。”
“我能当神仙？”
“能。”
“我、我能飞来飞去？”
“能。”
“我……我能像猴子行者那样厉害？”
“能——不过，你得先解开心结。”
“什么是心结？”
“心结就是绊住你的脚，不让你当神仙的东西。”
“那好，阿姐帮我解开，我要当神仙。”
“嗯。”
杜丽娘摸摸小孩的头，示意翠微和柳梦梅准备走。
那两人却盯着一个地方，眼里都是惊讶。
杜丽娘顺着他俩的视线看去：种瓜老汉靠着瓜棚坐着，安详地闭了眼，嘴角微扬。
天已经大亮，他的脸色却前所未有的黯淡。
“阿兄阿姐，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小弟，种瓜爷爷听见你能当神仙，放心了……他，先走了。”
小孩似懂非懂。
“小弟，你的身体躺在瓜地里怕不怕？让种瓜爷爷陪着你好不好？”
小孩这下听懂了，眼里顿时包着泪，重重点了头。
几个大人挖开当年的陷阱，把种瓜老汉放进去，和孩子的身体摆在一起。
“等等！”
小孩跳下土坑，掰开种瓜爷爷的手，把柳梦梅给他的铜钱放在种瓜爷爷的手里，又认真地握握好。
“阿爷，你让我看着瓜田，别被谁偷了西瓜，我看的可仔细了，西瓜一个也没丢。”
“昨天阿兄阿姐吃了西瓜，这是阿兄给的瓜钱，你拿好。”
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小：“阿爷，你带着钱，到了地下，想吃什么就买……”
杜丽娘和翠微心头一酸，不忍再看。
一扭头，柳梦梅正抬着袖子揩眼睛。
“早上这露水真重，袖子都给我打湿了。”
路边，车夫已经买了水和干粮来。
马车上路，越走越远。
就在辘辘声逐渐消失、四野安静下来时，老旧不堪的瓜棚吱吱呀呀倒了下来……
马车足足跑了两个时辰，才来到小孩家的村子。
村子里，大多数人家的房子已经破败不堪。
从倒塌的院墙望进去，院子里野草一人多高，房主人像是已经搬走好些年头了。
马车辘辘穿过这些房子，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惊得几只野鸡飞上颓墙，还有几只野兔从墙角的破洞里钻出来，好奇地左右窥探，又机灵地退回去。
“怎么不见人？”柳梦梅坐在车前头，越看越担心，“这孩子的家人……不会也搬走了吧？”
小孩从车厢伸出头，焦急地张望。
“我家还在！那就是我家！”
柳梦梅顺着小孩的手一看，这户人家不仅房子收拾的好，连院墙上都细心地种满绿色植物。
到了跟前一看，柳梦梅吃了一惊：
这密密麻麻、挨挨挤挤长满土墙的，是蒺藜！
不对……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