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酸梅
柳梦梅自认为是个正人君子，从不做听墙根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可是今天，他万分庆幸自己“不小心”听了墙根。
天还没亮，他就收拾好了包袱，就等着其他三个人收拾好了，一起出发北上。
左等也没一个人来，右等一个人也没来。
他去府衙打听，才知道韩少爷不知道去哪儿了，两位小姐则是去了东岳大帝庙拜祭。
柳梦梅有心去寻寻，又怕两下里错过了，便耐心在花园客舍里等。
福至心灵，他突然想到，杜丽娘虽然在梦里许给自己姻缘、前程，见了他本人却冷淡得很，不如就在梅花庵堂里祝祷祝祷。
既然杜丽娘还魂是真，那满天神佛说不定也是真有其事。
多求神，自有神庇佑。
万一哪路神仙念他心诚，就把杜丽娘许给他了呢？
柳梦梅找了又找，发现自己不在这儿的一个多月，后花园翻建，梅花庵堂早就拆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花神庙。
杜丽娘是梅花美人，兴许求花神有用？
柳梦梅于是想去花神庙祝祷。
花神庙说是庙，其实只有小小一间，供奉着花神娘娘。
快到花神庙时，柳梦梅听见有人说话。
靠近了发现是个女子的声音。
他本想转身回避，过会儿再来，又一想，自己长到如今二十岁，一直在书生堆里厮混，对女子的心思是一窍不通。
难怪杜丽娘冷落自己。
哎、哎，腿怎么突然麻了，一步也动不了，只能留在这儿了。
我真不是那种偷偷摸摸听墙根的人，这不是没办法嘛。
不听不听，偷听人家女子说心事，羞不羞？
不是我想听，是这声音直往耳朵里钻，也没个关音菩萨拦着它们。
……
于是，在经过一番不太激烈的心理斗争后，柳梦梅决定——听墙根。
听听这世间的女子都挂念什么，心悦什么，祈祷什么，也好心里有个底。
这一听不打紧，他全都知道了。
原来，花神庙里的女子，正是花神。
她从丽娘和翠微那里回来后，心里不安，又无人可以商量，只能回到自己的住处。
花神左思右想，坐立难安，不知不觉，便对着自己的龛位诉起心事。
她的声音不大，再加上有些抽噎，说得并不是很清楚，不过，柳梦梅还是听出来了——
另外的三个人并不准备北上，而是要去捉鬼。
花神许下愿心，要日夜为他们祈祷平安呢！
“如何？既然我都知道了，也算我一个！”
柳梦梅一口气说完，又倒了一大杯茶。
“什么如何？丽娘和我都是女子，柳秀才你是男子，同行多有不便，还是各行其事的好。”
“正是这话。柳秀才进京科考才是正事，将来前途无量。我和翠微要去做的，不过闲事而已，并无报酬，更无前途，还是不劳您的驾了。”
柳梦梅正喝着茶，见一个两个都拒绝自己，顿时一噎。
韩子才见柳梦梅疑惑，忙道：“春卿兄，她们此次去——呃——捉鬼，只有她们二人，韩某并不同路。她们姊妹二人不愿与春卿兄同路，实属情有可原。”
柳梦梅更疑惑了：不是你们三人一起去？
三人一起摇头。
韩子才略加思索，对丽娘和翠微道：“这一世，我们都是肉身凡胎，本领有限，你们二人身为女子，又自幼养在深闺，对外面一无所知，实在危险。”
咯噔。
丽娘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翠微也是。
果然——
“难得春卿兄愿意同路，有个男子照应着，我也放心了。”
翠微心里有芥蒂。
她看过三仙宝鉴里几个人的过往，梅花仙子和孤竹君才是正缘。
就算是这一世，杜丽娘被太白金星指给了柳梦梅，可不也没定准吗，韩子才也有机缘和丽娘在一起。
况且，韩子才对杜丽娘的心意，孤竹君对梅花仙子的心意，始终如一。
这柳梦梅呢？
一听丽娘不准备嫁他，便北上考科举去了。
两下里一比较，他怎么有脸面又来缠着丽娘？
杜丽娘心里也有芥蒂。
她对柳梦梅本人倒不十分反感。
只是，杜丽娘“慕色而亡”的污名因他而起，这一世的姻缘又莫名其妙被太白金星指在他身上……
因此，丽娘对姓柳的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愿意和他同路？
韩子才心里，其实也不平坦。
这柳梦梅，横看竖看，都是个捡漏的。
汤显祖的《牡丹亭》里，他就不怎么费力，得了杜丽娘为配。如今……
若非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护卫丽娘和翠微周全，他怎么也不甘心让这柳秀才同路。
三个人对着柳梦梅，倒像对着一只青梅子。
酸。
心酸。
眼酸。
脸酸。
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柳梦梅被盯得心里发毛，怯怯地放下茶碗，不敢再喝。
半晌，他见几个人脸上好看一些了，才试着述说自己的心思。
“小生冒昧。我想跟各位一起去捉鬼，并非讨嫌，实在事出有因。”
三人对视一眼，都猜不到：“是何原因？”
“之前北上，适逢动乱，我虽然身在汴州，没能到并州亲自御敌，却也见到无数伤兵，和无辜被杀、被残害的平民。这些人肢体不全退回汴州，伤痛在身，好歹一命尚存，比他们还惨的，是那些战乱中丧生、坠落阴间的亡魂。”
柳梦梅的声音越来越沉痛，身上青涩的书生气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诚挚。
“我长到二十岁，只一心读书、考功名，却没想过，考得了功名又能如何？只为求官禄、求钱财吗？”
“在汴京，我听无数人说起杜宝杜老爷的功绩，他才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
“回来的一路上，看着那些逃难的饥民，和看不见的地府冤魂，我这心里，怎么这么不是滋味？”
“我想抚恤的人，我想保护的人，正在受苦，我还怎么能安心读书考试，而不去做点事？”
“所以，听到花神说你们要去捉鬼，要送他们回原来的地方，我就决定，要和你们一起去做这件事。”
……
柳梦梅的声音越发苦涩，他说不下去了。
然而，另外的三个人却已经听懂了。
杜丽娘最先回过神来：“可是，我们要去捉的鬼，和你要捉的鬼，不是同一种鬼。”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