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芙蓉
表妹自然是一个女子，只是韩子才此刻才发现。
他若有所悟，原来这就是凡间的女子了。
前一世，他与梅花仙子居住在落梅园，虽坐落在繁华的京都汴梁，却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见过的凡间女子屈指可数，那跋扈善妒的刘妃算一个，印象并不怎么好。
这一世，他只是从太白金星那里知道，大柳树成了柳梦梅，梅花仙子成了杜丽娘，他还从没意识到，投胎成杜丽娘的梅花仙子，做了凡间女子，会是什么模样？
山路旁。
驿馆。
车子停下来，陆大人招呼两个孩子下车，今晚要在官驿歇宿，明早再出发。
“表少爷，这里风景尚算不错，你带妹妹去走走，一会儿回来用晚饭。”
“是。”
正是春末夏初时节，山间较冷，物候也晚，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春花还开着。
有一种小树，光秃秃的，只在枝头末端顶着一小朵一小朵花苞，形状和颜色类似荷花。
韩子才觉得稀奇，多看了两眼。
“木末芙蓉花，
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
纷纷开且落。”
陆小姐见他留意，轻轻念出两句诗。
“原来是芙蓉。”
“是辛夷。”
“啊……陆表妹见笑了。”韩子才夸张地拱手。
“韩湘哥哥不必如此，男儿志在四方，不认识这些花花草草，才是常情，原本辛夷就与芙蓉相似，只是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山间。唐朝有个诗人写过，‘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它们原本就很像呢！”
韩子才更惭愧了。
除了梅花，他也的确不认识别的花。
“表妹好见识。”
韩子才是真心夸奖，听在陆小姐耳朵里，却像是多了一层意思。
“韩湘哥哥见笑。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虽不乐意，却因为禁步闺中，实在无可如何，只能读书识字，莳花弄草，长些无用的见识罢了。若能和男子一样信马由缰、建功立业，才不会在这花花草草上虚耗青春。”
“原来表妹志向远大，想做个花木兰。”
“做花木兰有何不好？辛夷有个诨名，叫‘野木兰’，比木兰生命力还强些，可惜世人只拿它当芙蓉看，玩赏其色，忽视其质。”
韩子才默默无言，不知以何相对，且有些莫名的不适感。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大概来自，这位外表似深闺芙蓉、内心却是远方飘蓬的表妹，有意向他敞开了心扉，表露真实的自己，可是，他却不愿意以同样的真诚回应，因而有一种辜负对方的感觉。
这种辜负感令人不爽。
见他沉默，陆小姐也只一笑。
向来么，读书人倾慕女子，也只心悦那“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颜”，她们只能是他们“红袖添香夜读书”时，比伺候人的老妈子更赏心悦目存在着的添香红袖。
若她们有几分才情，会吟咏些风花雪月，便足以令他们震惊，若她们再有几分眼界，同男子一样博闻强识、谈古论今，他们只怕要恐慌了。
这都还只是嘴上功夫，没动真格呢。
晚饭时分，陆小姐又恢复了静默少言，安然一朵人间富贵花。
韩子才松了口气。
所幸一路上太平无事。
到了南安太守府，陆大人自己和这个外甥，自然是住在府衙配给官员的正堂，陆小姐的安置成了难题。
与外男住同一进院落，毕竟不妥，住后一进院落，没个女性长辈照拂，只女儿和丫头、婆子，又有些孤单。
陆大人原本以为，南安府衙当地，总有些与女儿年纪相仿的官家女眷一起住，谁知不巧，偏生一个也没有。
“父亲不必苦恼，女儿独居后院也无妨，后院离花园近，女儿平素喜欢花花草草，功课闲暇之余，正好游花园去。”
陆大人一听在理，便叫了个院子，去打探南安太守府后花园的情形，他则继续和外甥韩子才叙些闲话。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院子来报。
“回老爷，那花园好是好，只是小些。”
“有多小？”
“还不到咱们府上后花园一半大，站这头，能听见那头院墙外路人声响。”
院子比划着，一脸纳闷。
陆大人也纳闷：堂堂南安太守府，配置的花园怎会这般小？
院子见老爷疑惑，慌忙又回：“回老爷，小的还打听到一件怪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完，往屏风后面飞速梭了一眼。
院子是陆府老家人，深知老爷最爱陆小姐，平时当半个儿子带在身边，公事私事从不避她。
只是，今天这话，不好让小姐听见。
屏风后的桌子旁，陆小姐正在写单子，等会儿要派门子出去采买，闻言一怔，正要起身避回后面，被陆大人眼神示意，就又坐了下来，继续写单子。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且讲来。”
“后花园紧邻，有个庵，小的听庵门口女师傅提起，那庵原本和后花园是一家，因前任太守杜大人的千金临死前，要求葬在花园里牡丹亭畔、太湖石边的梅树下，故而前太守在花园里给他千金修了坟，又出钱买下几乎整个花园，起了个庵，招了女道姑，专管给他亡故的千金守坟，并早晚上香。”
“有这等事？”
“还有桩奇事嘞！整个南安府都传，那杜千金死的尴尬。”
“嗯？怎的尴尬？”
“说她是慕……慕色而亡，想男人想死的！”
“胡说！你退下！”
陆大人见他说得粗俗不堪，忙撵他走。
韩子才心内一动，问那院子：“你可知那杜小姐为何要葬在梅树下？”
院子低着头不敢回话，也不敢马上离去。
陆大人拧眉：“表少爷问你，怎不回话？”
院子支支吾吾：“这却不知，只知那庵便叫个‘梅花庵’。”
陆大人呵斥他退下，想与外甥叙叙闲话，一扭头，发现外甥脸上呆呆的。
陆大人以为他舟车劳顿，过分疲乏，便遣他去休息。
韩子才趁便告退，却又心神恍惚，不由自主往梅花庵方向来。
杜千金，葬梅树下，梅花庵……
梅花仙子这一世不是叫做杜丽娘吗？
刚才，他有心问院子，那杜千金闺名是不是杜丽娘，又一想，闺阁女子的名字向来尊贵，一般要到了婚嫁时节，定了好事，男方依照礼节上门纳名，才有机会为被外人知道。
问他也是白问。
他决定亲自去看看。
梅花庵里，杜丽娘正在闲耍，用花花草草摆兵布阵，打发时间。
一回头，看见翠微摇晃着走来，神情恍惚。
“翠微，你怎么失魂落魄……见谅，我一时忘了，我们姊妹本来就是魂魄。”
“丽娘，他来了。”
“谁？柳书生吗？”
“孤竹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