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香
起初，孤竹君以为自己在做梦，一个惨白清癯、死寂无声的噩梦。
这样的噩梦，一百年就要重来一遍，他本该习以为常，却不料，这次的白色噩梦分外悠长。
他当年选择远离众仙、独自修行时，其实已有准备，独自度过单调的一年又一年，以及痛苦的第一百年又第一百年。
四季更迭，生死循环，如是而已。
这是他第十六次开花死去，1600年间，无亲更无友，无霜亦无尘，倒也自在。
开花的前一晚，他照例夜巡，与竹坞这一世的青翠告别。
竹林里静谧幽深，连月光也照不进来，他的眼睛早已习惯黑暗。
山涧的风吹来，清冽中带着一股冷香。
顿时，竹坞摇曳着，修长的竹子飒飒作响，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涤荡着人的精神为之一爽。
再转过拢翠湾，就到住处了。
孤竹君却发觉，刚才那阵冷香并没有散去，反而越加清晰。
竹坞从无花香。
像是从水边传来的。
孤竹君走出竹林、快到水边时，眼前一晃，有什么从水边逃开了，像是个人，又像是头鹿。
是过路的寻水喝吧？
且不管它。
第二天，孤竹君在拢翠湾旁边的小亭坐定，合目养神，等待竹坞开花，也等自己这一世的死期。
一阵风过，又传来熟悉的冷香，孤竹君眉头微皱，睁开了眼。
是梅花。
一枝红梅，兀自漂在拢翠湾的碧波上，更衬得一湾碧水翠，满坞湘竹青。
孤竹君心里像是被这一抹娇红烫了一下，落下个空洞。
他还来不及细想，花期到了，满山翠色霎那间消散，变成一片灰白，拢翠湾周围没了绿竹，只映得碧蓝的天，和碧蓝之中那一枝红颜。
“红配蓝，不好看，红配绿，好看。”
湮灭前，孤竹君的最后一点意识，是关于色彩搭配。
待他再次醒来，冷香愈浓，快把他腌入味了。
孤竹君发现，这次重生的地方，不是竹坞拢翠湾旁的小亭，而是一片深山。
他凭着直觉，找回家的路。
山重水复，总是相似的景色。
转了一个弯，眼前顿时一亮，有什么烧起来了。
是梅花。
满山红梅，迎着烈烈朔风，兀自开着小朵小朵的花，勇毅坚定，不卑不亢。
更有一袅娇红在梅树间舞动。
孤竹君像是被什么牵着，脚下路也不择，就穿过一树一树梅花，来到红衣少女面前。
少女在跳舞。
仙袂飘摇之间，清冽馥郁的寒香阵阵袭来。环珮铿锵声里，又别有一种果敢决绝。
红衣少女正舞得入神，丝毫未察觉到有人来。
她不开心。
察觉到这一点，孤竹君不自觉轻叹，打断了少女的舞步。
“孤竹君？”
“是我。”
少女转身，本要微笑行礼，没忍住，两行清泪兀自先落下来。
孤竹君一怔，顿时手足无措。
少女慌忙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揩了揩，笑着连声道歉：“有客来，原该远迎，奉茶管待，却不想失礼如此，孤竹君见笑了。”
“不速之客算什么客？主人不撵我已是好生管待，无需其他。”
孤竹君已经1600年没同人说过话，此刻却谈吐得宜，口齿伶俐，有如神助，连他自己都暗暗吃惊。
梅花仙子忍俊不禁，郑重施礼：“既如此，梅娘有礼了。”
抬起头，眼神明亮，无忧无虑，像换了个人。
“你刚才？”
孤竹君一向不理闲事，今天也像换了个人。
梅花仙子眼神一黯。
孤竹君忙道：“不便说，就不说。只是，如果小仙能帮上忙，必定尽力。”
梅花仙子声音淡淡：“前些日子，大家闹着要给西王母还席，我想，这个时节再无别的花开，少不得是我来，果然就是我。跳舞也还罢了，可那《山香》，一曲终了，满山落梅，要我这梅岭千树梅花提前凋落，只为给他人玩赏取乐，多少……心有不甘。”
“山香？”
“嗯，就是我刚才跳的。”
梅花仙子朗声回答。
她原本心里坦然，可见到孤竹君询问的眼神定在自己脸上，半晌也不挪开，忽地不自在起来，微微低下头，眼皮像是重得抬不起来。
孤竹君察觉到自己失态，慌忙转身，假装看梅花。
可方才梅娘那一低头的温柔，那一种娇羞无助，熨熨帖帖，补上了他心里的空洞。
这一世，可真圆满。
孤竹君忍不住感谢满天神佛。
迷路真好。
“这舞，有什么不妥吗？”
“不不，梅……梅娘跳得很好。”
孤竹君发觉，“梅娘”两个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不像是一个称呼，倒更像一个秘密，一个他想从此守住、不被外人察觉的秘密。
“我是想，这还席的时辰不巧，再早些，就能看到竹坞开花，请他们看竹子花，岂不两便？”
“竹子？”
“竹子也开花，不香就是了。”
“竹子开花？你是说……”
梅树花开花落，等待她的是枝繁叶茂、梅子累累，竹子花开花落，等待他的是死亡。
梅花仙子心里一惊，跳《山香》、舞落梅的不甘，像是减了几分。
花开是一种命运，花落也是一种命运，自然飘落和被迫飘落，在命运的罗盘上，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正想得入神，孤竹君轻“咳”一声：
“刚才你说，没有好好招待我。”
“嗯。”
“那你送我回家。”
“嗯？”
“你送我回家。”
孤竹君1600岁，是个老练的人，怎么能在一个少女面前承认自己迷路呢？
那不可能。
“啊，好，等我一下。”
梅花仙子跑回住处，见到桌上杯子里有水，还散着百花香味，知道百花大仙来过，本不欲理会，想想，还是把水倒在桌子上，顷刻间，一行小字浮现：
三日之后，王母仙降。
她早已准备好舞曲，现在，连心理准备也好了，精神一轻。
梅花仙子取出一只琉璃瓶，就来送孤竹君。
没想到梅岭和竹坞离得如此之近，还没走多久，就到了。
这也太近了，孤竹君心想，一定是走得太快。
来到拢翠湾，恰好一阵风过，鬓发乱飞，梅花仙子转身理云鬓，犹怕不齐整，跑到水塘边临水照影。
孤竹君性子直，不晓得她在做什么，怕有什么事，也跟着来到水塘边。
水里倒映着两个人，一个淡绿服色，一个胭脂服色。
竹生空谷，梅映澄塘。
孤竹君无比自傲：我早说过，红配绿，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