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雯雯
那墨镜女子看着莫斯琉奇，似是在审视，淡淡的威压隔着墨镜展现了出来。
莫斯阿留拽了拽莫斯琉奇的衣角，拘谨地比着嘴型，见他看不懂，只好小声地说：“这是莫斯挽歌。”
“然后呢？”莫斯琉奇咬着吸管。
“她是莫斯族现任族长。”莫斯阿留小声说。
“莫斯，今年你爸爸怎么没去领族里的救济补贴？”莫斯挽歌从莫斯琉奇的脸上移开视线，伸手摸着莫斯阿留的脑袋问。倔强的莫斯阿留在她的掌心下很老实。（莫斯挽歌一直管莫斯阿留叫‘莫斯’，反之，阿留族那里管莫斯阿留叫‘阿留’。）
“爸爸说不领了，不想给大家添麻烦。”莫斯阿留低着头说。
“你妈妈那里，阿留族的救济补贴也不领了？”莫斯挽歌问。
莫斯阿留点点头。
宽大的墨镜后面，她似乎是在皱眉，最后没再说什么。
她又看向莫斯琉奇：“你是外来者，我没见过你。”
“我是他二叔。”莫斯琉奇指着莫斯阿留。
“莫斯的二叔还活着，我前些天还见了他。”莫斯挽歌幽幽说。
“哈哈，摊牌了，我是外来者！”莫斯琉奇摊摊手，亮相似地笑了笑，像个莫名其妙的神经病。
“今天刚进来的？”
“对。”
“这么说，你是莫斯琉奇喽？”莫斯挽歌摘下墨镜，露出了和她淡粉色头发相同颜色的眸子。
莫斯琉奇有些意外，莫斯族都是粉发，但瞳孔的颜色五花八门，他本人就是半绿半琥珀色的渐变瞳孔，和头发一个色的倒是第一次见。虽说他也没见过多少莫斯族人。
“我很出名吗？”莫斯琉奇和莫斯挽歌对视着，耸了耸肩。
老实说，和她对视很有压力，但莫斯琉奇不说。
莫斯挽歌没着急回答，只是平静且长久地注视着莫斯琉奇的眼睛。她的目标只有眼睛。
这不礼貌，一直盯着他人的眼睛会带来威胁和压迫。
莫斯琉奇就礼貌多了，他挨个去看她的眉眼鼻嘴，让他显得雌雄莫辨的莫斯族特征，在她身上则体现为了柔和的俊美。
又柔又俊，当这两种相悖的特质共同体现在女性身上时简直就是作弊，莫斯琉奇大骂不公平。
对视还在继续，渐渐的，莫斯琉奇开始啧啧出声，似是在挨个评鉴莫斯挽歌的五官，像个贱兮兮的下流胚子。他发誓，他这么做绝不是因为对视不过她。
“找个地方聊聊？”莫斯挽歌戴回墨镜。
莫斯琉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下巴指指她脸上的墨镜说：“你大白天戴着个墨镜干什么？”
“干什么？”莫斯挽歌疑惑地歪歪头，好似在换角度打量莫斯琉奇，“这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白天黑夜，永运是机械死板的灯火长明，源于地下那三十一台二十四小时交替工作的发电机。”
“难道你的眼睛，会喜欢这些只有在短路时才会出现变化的白炽灯吗？”
“你多大？”莫斯琉奇笑笑。
“二十七，不过你这么问不礼貌。”莫斯挽歌拿起柜台上的一杯啊撸撸普普水递给老板，让他帮着加冰。她付了一枚加冰的硬币。
“哎？让你喝了吗？”莫斯琉奇嚷嚷道。
“如果你生气 ，我可以赔付，最多可以十倍赔付。如果你还不满意，那咱们可以去决判庭打官司。当然，判决费得你出。”莫斯挽歌接过加了冰的啊撸撸普普水，用吸管嘬了起来，她跃出墨镜一角的眉梢弯了弯。
“不是，我往里吐了唾沫啊！普普水倒是不贵，我唾沫可值钱，一口五十块呢！”莫斯琉奇用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嚷嚷。
莫斯挽歌的动作一滞。但她挺牛逼，滞了一下之后接着喝，淡淡说：“你没吐。”
“我吐了，你先赔我五十唾沫钱！”
“看来你对莫斯族的能力，‘幻境’，还不太熟练。”
“怎么讲？”莫斯琉奇笑嘻嘻地问。
“难道我说得不对嘛，恐高的小伙儿？”
莫斯琉奇也滞了一下。
很快的，他面色阴冷了下来。
莫斯挽歌就像没看到莫斯琉奇态度的变化，吸着普普水，自顾自说着：“幻境，幻境，未经过系统 性传承教育的莫斯族就是这样，他们沉迷于捏造一个情景，好达到粗暴操控他人的目的。”
“这种情况，就是由于对‘幻’的理解太浅薄，幻境不是粗暴简单地操控，精髓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什么话？”
“我只能说，不要低估大量莫斯族先贤对于幻境的研究和积累，虽然它只有六十年。”莫斯挽歌挑起嘴角。
“不说你吊人胃口干什么？没素质。”莫斯琉奇抠起了鼻屎，抠完就往莫斯阿留的衣服上抹。莫斯阿留怒吼。小铃铛摇摇怀里的空纸杯，她问能不能再喝一杯。
莫斯琉奇又塞给她一杯，小铃铛无缝衔接地进入了离线吸入状态。
“我有必要提醒你，莫斯族是唯一和暗影族关系不好的部族。”莫斯挽歌看着咕噜咕噜喝普普水的小铃铛说。
“为什么？”
“因为莫斯族的能力可以很好的捉弄到暗影族，那有时甚至很恶劣。可以这么说，每一个暗影族的童年阴影，都来自于当年捉弄他的莫斯族。”
“不是吧，从小记仇记到大？”莫斯琉奇嚼着普普水里被吸管挤碎的一缕缕的果冻，“暗影族也不像是会记仇的人啊。”
“你还是低估了系统性传承对于幻境的研究和开发，尚且年幼、刚刚觉醒的莫斯族通常无法控制那种力量。”莫斯挽歌叹着气摇摇头，“事实上，童年阴影还是较为平和的情况。”
“迁徙到这里以来，总共死去了三个暗影族。他们都是孩子，都死于莫斯族孩子的捉弄。”
“你不是族长吗？你不管管？”莫斯琉奇掏出烟盒，点了根烟。
“外面的物资这么丰富吗？”莫斯挽歌丝滑地拿走烟盒，吊在嘴上，微微低头，这时，莫斯琉奇拿着打火机凑了过来，自然地给她点上了烟。
在莫斯挽歌悠悠呼出一口烟雾后，莫斯琉奇拿着打火机怔住了。
“你怎么做到的？”莫斯琉奇讶然地问，“我脑子里没出现幻境。”
“想学啊？我教你啊。走，跟我去莫斯族祠堂吧，那里住着不少莫斯族老学者。”莫斯挽歌抬脚在前面带路。
莫斯琉奇下意识就抱着小铃铛，拽着莫斯阿留跟了上去，连老板提醒他普普水没拿都没听见。
莫斯挽歌走在前面，没回头，边走边吸着普普水，莫斯琉奇略显呆滞地跟在后面。
几十步后，他瞳孔开始涣散，他不再去看前方带路的莫斯挽歌，但双脚却像知道该往何处走似的机械摆动着。他转动着脖颈，茫然地看着大街。
这一刻，幻境出现了，未经掩饰，赤裸裸地出现了 。
在莫斯琉奇的视线里，皇家基地不见任何车辆的大街上，行人开始诡异起来。
他们就当着莫斯琉奇的面，从嘴里吐出一辆辆汽车，都是他熟悉的款式和品牌。然后他们坐进车里，驾驶着离开。大街上，眨眼间便川流不息了起来。
房屋们开始生长、拓宽，他们拔高成一栋栋小区楼，各种熟悉的标语也出现在角角落落。熟悉的叫卖声，熟悉的小吃车，像幽灵一样从四面八方驶了过来。
世界随着他的呼吸而变化，当他嘴边很长的一截烟灰掉落之后，世界定格，回到了他前世的模样。
而前方的莫斯挽歌消失，在前面走的是一个熟悉的背影。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背影。她穿着婚纱。
但婚纱肉眼可见的开始变黄，皱缩，发暗，长霉，腐朽。很快， 变成了结满蜘蛛网的纯黑色 。
莫斯琉奇仿佛没注意到这一点，他几步追了上去，拽住她的手，激动地喊着：“雯雯！”
“是你吗？雯雯！”
她回头，是熟悉的容颜，未曾改变半分。
“琉奇！你来了！太好了！我们快去结婚吧！婚礼要开始了！”她死死钳着莫斯琉奇的手，快乐而甜蜜地说着。
莫斯琉奇低头，发现自己身上正穿着崭新隆重的西装，胸口还夹着礼花。他记得，这是他三天前去定做的。
这时，大街上的车水马龙骤然停止，所有车辆凝滞在原地，一个个司机从车里伸出脑袋，直直、死死、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不曾有地盯着莫斯琉奇。
莫斯琉奇一愣，呼吸被无数道视线迫停，然后，呼吸就不存在了。他失去了呼吸的感觉。
他下意识抬头，发现时间一下子来到了黑夜，城市灯火阑珊。
但所有灯光都停止了闪烁，每一座大楼上的窗户全部打开，每个窗户里都伸着脑袋，伸出得很远，仿佛要带着脑袋的主人掉下来。
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一家三口，他们的脑袋挤在小小的窗户里。他们都在像那些司机那样直勾勾地看他，一动不动。
“琉奇！咱们快去结婚吧！大家都等着呢！”雯雯兴奋地说，
“啊……好。”莫斯琉奇点点头。
雯雯张嘴，吐出一架飞机，她把莫斯琉奇扔进去，自己跳进驾驶位上，开着飞机升空，在空中盘旋起来。
莫斯琉奇忘记了他恐高，默默看着四周迷蒙的云朵。和躲藏在云朵后面，偷偷看着他窃笑的养父母的大脸。原来他们是日月。
只存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以及更加模糊的灰白照片中的生父生母——很早就双双死掉的大富豪夫妇。
他们化为了无数的星星，不均匀地散布在天幕上。他们那一张张小脸焦急地闪烁着，越闪越快，越闪越快……
太阳养父停止窃笑，他看着星星们瞪眼，大脸涨红了，越来越红，越来越红，于是……天便亮了。星星们消失。
天亮了，婚礼开始，飞机停在一处大楼上，雯雯挽着莫斯琉奇的胳膊走下飞机，一大群身着正装的人灿烂地笑着。他们鼓掌 ，他们捏爆彩炮，他们挥洒花瓣和彩带。
莫斯琉奇看见，顶楼悬停的电梯显示，这里是第一万八千层。
“婚礼开始！”人们欢呼 。
一眨眼的功夫“婚礼结束！”人们宣布。他们更卖力地欢呼起来。
“琉奇，来这里。”雯雯拽着莫斯琉奇走到顶楼护栏处。不，护栏都被拆除了。
“琉奇，我爱你！”雯雯幸福地笑着，流着泪，将莫斯琉奇推了下去。他下坠。
但他早已在司机们的注视下丢失了呼吸的感觉，他只能体会到不断加剧的失重感将他的心智取代。
一切都模糊了起来。除了顶楼上空，那里悬浮着几位巨大的法&官和律&师，体型几乎和大楼相当，他们背对着莫斯琉奇。
下坠，下坠，他永无休止的下坠。
所以他对下坠恐惧了。他回想起他是个恐高之人。
“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他尖叫，他流泪。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忽然，天边有人在说话，有人问他。
“假的！假的！雯雯不会害我！”莫斯琉奇因失重而浑身痉挛，他像一只风干鸡似地纠在一起。
“这里是假的？那皇家基地里的世界就是真的？”
“不对！假的！那里是假的！这里是真的！”
“这里是真的？”
“不！这不是真的！不是！！”
“那什么是真的？”
“我……我……啊！啊啊！！”
“雯雯！雯雯是真的！她爱我！她爱我！”
雯雯开着飞机下来了。
她从驾驶室伸出脑袋，幸福地甜笑着：“琉奇！婚礼真棒！我们再办一次吧！”
“不……不要……不要！”
“琉奇，你不爱我吗？你不想和我结婚？”
“不……不……我爱你……我想娶你 ……”
“那我们再来一次婚礼吧！”
“不……不……不！你是假的雯雯！你是假的！”
“假的！假的！！假的！！！”
“琉奇，你不爱我了。”雯雯哭了，红妆晕花，汇成黑线。
她拿出刀，开始剜着自己的心脏，刀刀深，刀刀狠。
血液顺着风，淋了莫斯琉奇一身。
“雯雯……别……别！你是真的！我爱你！我爱你！快住手！”
雯雯跳下飞机，踩着莫斯琉奇的身体，开始拿刀剜他的心脏。“你不爱我！你才是假的！真的莫斯琉奇不会不爱我！”
“我是真的……我是真的……我爱你……”
“你是假的，你看，你的心脏没了都不会死。”雯雯拿着莫斯琉奇跳动的心脏，仰头囫囵吞下，用獠牙和长舌，以及蟒蛇般的下巴。
“我是假的？我是假的……”下坠永远在继续，莫斯琉奇像被空气摩擦融化的流星，他只剩了一点，他渐渐消散。
“你是假的，因为真的莫斯琉奇已经死了。”雯雯点点头，转眼间，她便穿上了丧服，面容憔悴。
“你看——”她指着天上，他的太阳养父举着一个电视机，上面播放着：莫斯集团继承人新婚坠楼暴毙的新闻。另一只手上，托着他的黑白遗照。
那遗照上的莫斯琉奇动了动，看向莫斯琉奇，叹着气说：“雯雯说得对，我死了，我是真的，你是假的。”
“那我是什么？”莫斯琉奇混沌地说，他的四肢不知何时消解了，只剩了半个躯干，密密麻麻的黑灰还在不断从他身上脱离，随着上升的气流一丝不差地汇入上空的黑白遗照中。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遗照越来越拟人。
当莫斯琉奇只剩了一个脑袋时，那遗照莫斯琉奇从相框中钻出。他穿着礼服，雯雯也换好了洁白的婚纱。
“你可能是我的一个梦吧。现在我活了，你也不需要了。”莫斯琉奇挽着雯雯，居高临下地看着莫斯琉奇说。
“再见，我们要结婚了。”雯雯甜蜜地靠在他的怀里，冲着莫斯琉奇摆摆手。他们飞回了楼顶，那里又响起了礼炮声和祝福声。
“我……我……”莫斯琉奇还在下坠，天和地相距多远？他还能不能落地？
“我……我是假的……我死了……”他好像明白了似地眨眨眼，但泪腺好像已经化为黑灰，消散掉了。他没有泪。
只剩了永恒的下坠，永恒的恐惧， 永恒的懵懂，以及刹那的清明。
他所剩的半个脑袋颤了颤，眉心处亮起白光。洁净的白辉闪彻，这方世界开始破碎。
他听见他的太阳养父，月亮养母，婚礼的宾客，电视里的播报员，雯雯，以及被雯雯挽着的那个自己，都在尖叫。在顶楼，在云端。
他闭上眼。他落地了。
…………
“哎！二叔！二叔！你醒醒！”
“二叔！你醒醒！”
“我可报仇了啊！我可抽你了啊！”
啪！啪！啪！
“二叔！醒醒啊！”
啪！啪！啪！
啪，啪，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