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努力活下去的小鱼儿
南廷玉蹙眉,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她自言自语道。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恶心,但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她们说,我是被我娘给卖进教坊的。不过……咳咳……我不信,我觉得我娘亲不会卖我……”
她睁着眼,眼泪如剔透的珠子顺着眼角而落。
南廷玉见她又落泪,替她揩拭掉眼泪,声音有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嗯,没有娘亲会卖自己的孩子……”
“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有个……很温柔……很温柔的声音一直在唱,‘春日的池塘边,泡泡一串一串,原是小鱼儿游不见了’……”她仿佛陷入到回忆中,声音很轻,“我觉得我就是那个游不见小鱼儿,我的娘亲在等我回去。”
南廷玉想起来,以前在蓟州城时,常听她在房间里哼过这首童谣,原来是她母亲唱过的。
他指腹抚着她腮边,忽然笑了下:“是啊,你是个小鱼儿,一只有点小聪明,又有点愚钝的小鱼儿。”顿了顿,他抱紧她,“现在这只聪明又愚钝的小鱼儿,能不能先安静一会儿。”
他很怕她说着说着,力气没了,也怕她越说越难过,失去活下去的意志。
她闻声,很顺从的阖上眼睫,不再说话,只是挨着他胸膛的鼻息渐弱。
额上的两道弯曲血痕衬得整张脸十分苍白,眉眼似乎都褪去颜色,看着似一座没有生气、冷冰冰的雕塑。
马车总算停了下来,他抱起她,焦灼唤她的名字:“琳琅!琳琅!”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脚下步子不敢停留,一边唤她,一边匆匆向军医苑而去。
此刻四周的一切在他眼中都不复存在,飞檐庭廊化作线条般的背景,他的目光,他的世界,只有她,只剩下她。
军医苑,裴元清正在配药,见到南廷玉冲进来,怀里抱着的是浑身是血的郁娘,脸色骤然一变。
顾不得询问怎么回事,立即使唤苏子和苗苗二人备药材、热水等物品。
屋内,苗苗去解郁娘的衣裳,她两手发抖,哆哆嗦嗦,方才解开外衫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郁娘子……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南廷玉在殿外守着,僵着身形,攥紧手指一字不发。
安公公听到苗苗的哭泣声,心脏也不由悬起来。他看向南廷玉,又看向殿内,眉头蹙起。
想不通郁娘子平日里温柔小心,不是什么鲁莽无礼之人,怎么会招惹到惠娴皇后,被伤这样?
“郁娘子……郁娘子……”
苗苗哭个不停,裴元清被吵得脑袋疼。
“你若再这么叫下去,我聚不了神,也看不好伤了。”
苗苗吓得连忙把嘴瘪紧,一边替郁娘擦拭身上血水,一边流泪,心道,早知道郁娘子一离开,她就去找太子殿下,不必等到殿下回来,这样或许不用错过救郁娘子的时间。
那皇后娘娘真是好狠的心啊。
苗苗不哭了,但却一直在边上抽着鼻子。
裴元清无奈摇摇头,看着郁娘后背上的伤,眼色逐渐凝重。
这板子打得这般重,看样子是没打算留下活口。
惠娴皇后素来宽厚仁善,这次缘何要下这样的命令?
难道是知道郁娘子的出身了?
想到这,裴元清心中顿时懊恼不已,是他害了郁娘子啊。
当初他心疼她,觉得不收留她,她恐怕要被卖去花楼,这才留下她,结果阴差阳错,她竟成为太子殿下的女人。
有时候高枝是富贵,也是催命符。
尤其是长乐宫这株高枝。
·
半个时辰左右。
安公公看着脸色意志紧绷的南廷玉,出声道:“殿下,你去歇息罢,这外面由老奴和小喜子等人守着。”
南廷玉一双眼睛黑如稠墨,有着克制的情绪:“无碍,孤不累。”
安公公叹口气,没再劝阻。
郁娘昏过去后,还有一点恍惚的意志,耳边是南廷玉的呼喊声——琳琅,琳琅。
这称呼听了只觉得无比难受,想让他别喊了,她不是什么琳琅,可是开不了口。
一会儿,耳边的声音又换作是苗苗的啜泣。
再然后是一片寂静。
身上的伤敷过药,得到些缓解,没那么痛。
她以为自己不过是闭上眼,恍惚了一瞬间,却不知道已经昏迷一天一夜,身上的药和纱布也已经换过三回。
睁开眼时,意识仍处在朦胧中,视线里只有一抹亮,是盏青铜壁灯,灯火在半空中摇曳出斑驳微芒。
视线缓慢移动,落到屏风上面。
这屏风还是蓟州城的那扇屏风,布绢上画着西子浣沙,不知道有何特殊意义,竟被南廷玉从蓟州城带回都城。
这时,有脚步声越过屏风,缓缓停在榻前。
她努力抬头,因为趴在床上,视线也只能看到对方的腰身,流纹玉带束着白色华服,衬得来人腰肢健劲,双腿修长。
她含糊出声:“殿下……”
南廷玉俯下身,坐到床边,面色冷峻得很,声音却有着几分沙哑:“好些了吗?”
郁娘只当还在做梦,看着这张缓缓挨近的面庞,忽而弯唇笑了下。
南廷玉神色微顿,未料到,她醒过来后会先是对他笑。
“殿下。”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又唤了他一声。
他敛目,静静看她。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壁灯,昏暗的光线从他身后照过来,他的影子如黑绸一般落在床边,落在她身上,她伸出手,沿着榻上他的轮廓描摹。
既是在梦里,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
“殿下,其实我只是一只想要努力活下去的小鱼儿。”
南廷玉望着她,没作声。
四周安安静静,她的声音如风一般流淌在耳边。
“我也曾想过死去,有自尊的死去,可饿肚子和死亡的感觉很可怕,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感觉也很可怕。”
“芽子穿过石缝,努力迎向阳光。枯草化作灰烬,来年依然复生。生命的本质是向上求生,而不是向下求死。”顿了顿,她又喃喃道,“这是他曾经劝过我的话。”
“他……”南廷玉捕捉到这个字眼,“是谁?”
“是我早逝的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