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白胡子纷纷掉落

    在山东招远，有个叫张于旦的书生，生性豪放洒脱，喜欢在寺庙中研读诗书。那时，当地的县令鲁公是韩国人，他有个女儿酷爱狩猎。有一天，张于旦在野外巧遇鲁小姐，只见她风姿绰约，穿着华丽的貂皮大衣，骑着一匹娇小的黑色骏马，宛如画中人般翩翩而来。张于旦被她的美貌深深吸引，回去后对她的容貌念念不忘；后来得知鲁小姐突患急病去世，他悲痛欲绝，几乎要断肠。

    鲁公因家眷远在他乡，便将女儿的灵柩暂时寄放在张于旦读书的寺庙中。张于旦对鲁小姐的灵位恭敬如神明，每日清晨必燃香，用餐时必定祭祀，每次献酒都会祈祷：“仅与你一面之缘，却让我魂牵梦绕，没想到你这位佳人，竟如此突然地离世。如今你虽近在咫尺，却恍如隔世，这遗憾何其深重！然而生者有诸多束缚，死者则无所禁忌，倘若你在九泉之下有知，愿你能悄然降临，抚慰我对你的倾慕之情。”他这样日日夜夜祈祷了将近半个月。

    一天深夜，张于旦挑灯夜读，蓦然抬头，竟见一位女子含笑站在灯下，他惊骇之余连忙起身询问。女子答道：“承蒙你的一片深情，我实在无法抗拒，便不顾忌私奔之名前来。”张于旦欣喜若狂，两人自此共度良宵，夜夜相伴。女子对张于旦说：“我生前喜好骑射，以射杀獐鹿为乐，罪孽深重，死后无处安身。如果你真心爱我，恳请你代我诵读《金刚经》一卷，愿生生世世铭记在心。”张于旦恭敬地接受了这个请求，每晚起身就在灵柩前手持佛珠，低声吟诵经文。逢年过节，张于旦想带她一同回家，女子担忧自己的双脚柔弱，无法长途跋涉。张于旦提议背她前行，女子笑着答应了。他像抱着婴儿一般，感觉并无沉重负担，于是这成了他们的常态，甚至连张于旦参加科举考试也要背着她同行，只是出行总选择在夜晚。

    当张于旦准备赴考秋闱时，女子却说：“你福气浅薄，此行恐怕只会白费力气。”张于旦听从了她的劝告，放弃了此次科考。

    经过四五年的时间，鲁县令因故卸任，家境贫困无力为女儿购置棺椁下葬，正为找不到合适的墓地犯愁。这时，张于旦主动站出来说：“我有一块靠近寺庙的小块土地，愿意用来安葬令千金。”鲁公听后十分欢喜。张于旦不仅慷慨赠地，还亲自操办了鲁小姐的丧葬事宜。鲁公对他感激不尽，却始终困惑于他的动机。

    鲁公离开后，张于旦与鲁小姐一如往常般亲密无间。某一夜，鲁小姐依偎在张于旦怀中，泪水如豆般滚落，哀声道：“五年的情深意浓，今日终须作别！承蒙你的深情厚谊，我纵使轮回几世也无法报答！”张于旦惊愕不已，忙追问究竟。鲁小姐解释道：“承你之恩泽，我在阴间诵满了《金刚经》，如今得以转生河北卢户部家中。如你不忘今日情分，十五年后，八月十六日，请务必前往与我相见。”张于旦泪流满面：“我已三十有余，再过十五年，怕是要入土为安了，届时还能做什么呢？”鲁小姐亦泪眼婆娑：“即便如此，我也愿成为你的奴婢以报答你。”稍顷，她又说：“送我六七里吧，前方道路荆棘丛生，我这长裙不易行走。”于是，她紧紧抱住张于旦的脖子，张于旦一路护送她到大道上。

    只见路边停着一队车马，有的马上坐一人或两人，有的车上载三四人甚至十数人不等；唯有一辆装饰华丽的钿车，朱红色的帷幕下只有一位老妇人端坐其中。老妇人见到鲁小姐，招呼道：“来了吗？”鲁小姐应声：“来了。”随后她回眸对张于旦说：“送君至此，你且回去吧！切记我们的约定。”张于旦含泪点头答应。鲁小姐走向钿车，老妇人伸手扶她上车，车门轻轻关上，那队车马便浩浩荡荡、喧闹着离去了。

    张于旦失魂落魄地返回家中，将约定的日期郑重刻在墙上。想到诵经咒的神奇功效，他更加虔诚地持诵。一日，他在梦中遇见一位神人，神人告诉他：“你的志向可嘉，但还需去南海一趟。”张于旦问：“南海有多远？”神人答：“近在咫尺。”张于旦醒来领悟到其中的深意，对佛祖的虔诚之心愈发坚定，修行生活更加清静纯洁。三年后，他的次子张明、长子张政先后高中进士，张于旦虽然突然富贵，但仍然保持行善积德的习惯。

    一天夜里，张于旦梦见一位青衣人邀请他去某个地方，他跟着青衣人来到一座宫殿，只见殿中坐着一位如菩萨般的仙人，仙人迎上来对他说：“你行善可嘉，只可惜寿命有限，幸亏我已经向上帝为你祈求了。”张于旦立刻伏地叩首。仙人让他起身，赐他座位，还给他喝了一杯茶，茶香如兰。接着，仙人命童子带他去沐浴。那池水清澈见底，游鱼历历可数，入水温润，捧起来带有荷叶的香气。不一会儿，张于旦渐渐走入池水深处，一不小心失足陷入水中，水漫过头顶。他惊醒过来，觉得十分惊奇。自那以后，他的身体愈发健壮，视力也更加敏锐。他试着抚摸自己的胡须，白胡子纷纷掉落，过了一段时间，黑胡子也开始脱落。脸上的皱纹也慢慢舒展开来。几个月后，他下巴光秃，面庞光滑如孩童，看上去就像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开始喜欢玩耍，行为举止也像个孩子。他过于注重修饰仪表，两个儿子总会及时纠正他。

    不久，张于旦的妻子因年老体弱去世，两个儿子想为父亲在大户人家找个续弦。张于旦却说：“等我从河北回来后再娶。”算算时间已到约定之日，他便命仆人备好车马前往河北。到了河北，果然找到卢户部家。原来，卢户部的女儿自出生就会说话，随着年龄增长，她越发聪明美丽，父母对她宠爱有加。尽管许多富贵人家上门提亲，但女儿都不愿答应，父母感到奇怪，询问原因，女儿便将前世与张于旦的约定讲述了一遍。按照约定的年份计算，卢户部夫妇大笑：“傻丫头！张于旦现在至少也有五十岁了，人事变迁，恐怕早已化为尘土。即便他还活着，也已经是白发苍苍，牙齿脱落了。”女儿却不肯听从父母之言。母亲见女儿意志坚定，便与卢户部商量，命门卫不准放张于旦进门，过了约定之日，女儿自然会断了念头。不久，张于旦真的来了，门卫拒绝他入内，他只好返回旅店，心中惆怅，不知如何是好。他闲逛至郊外，想方设法暗中探访卢家。

    女儿以为张于旦违背约定，伤心不已，不吃不喝。母亲劝道：“他既然没来，肯定是已经去世了。就算他还在，背弃誓言的责任也不在你。”女儿不说话，只是整天躺在床上。卢户部十分担忧，也想亲眼看看张于旦是什么样的人，便借口外出游玩，在郊外遇到了张于旦。他发现张于旦年轻英俊，十分惊讶。两人席地而坐，交谈起来，张于旦谈吐不凡，卢户部十分欣赏，便邀请他到家中做客。正准备询问张于旦的身份，卢户部突然起身，嘱咐张于旦暂时独自坐着，匆匆走进内室告诉女儿。女儿喜出望外，挣扎着起身，偷偷窥视张于旦，却发现他与记忆中的张于旦相差甚远，不禁泪流满面地返回卧室，埋怨父亲欺骗她。卢户部极力解释张于旦就是那个人，女儿却默默无言，只是不停地哭泣。卢户部走出卧室，心情沮丧，对张于旦的态度也变得冷淡。张于旦问他：“贵府有担任户部官员的人吗？”卢户部随便应付几句，目光看向别处，似乎并不在意张于旦。张于旦察觉到卢户部的怠慢，便告辞离去。女儿哭了几日后去世。

    张于旦在夜里梦见女子来找他，说：“刚才下来看我的真的是你吗？你的年龄和容貌都变了，以至于见面时无法认出你。我因此忧愤而死。请你赶快去土地祠召唤我的魂魄，或许我能活过来，否则就来不及了。”张于旦醒来后，立刻赶往卢户部家，果然得知女儿已去世两天。张于旦悲痛欲绝，进屋吊唁，随后将梦中之事告诉卢户部。卢户部听从张于旦的建议，到土地祠招魂，回到家打开女儿的棺材，抚摸她的尸体，一边呼唤一边祈祷。不久，听到女儿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只见她樱桃般的小嘴微微张开，吐出一块如冰的痰块。他们将女儿移到床榻上，她渐渐开始发出微弱的呻吟。卢户部大喜，让张于旦先出去，自己准备酒宴庆祝。张于旦详细介绍了自家的官阶和地位，卢户部得知他是豪门世家，更加高兴，选定了吉日为女儿举行婚礼。半个月后，张于旦带着妻子回家，卢户部亲自送他们到家，半年后才离开。夫妻俩婚后恩爱有加，如同一对小鸳鸯，不了解情况的人常常误以为他们是母子关系。

    一年后，卢户部去世。他的儿子年纪最小，被豪强陷害，家产和儿子都被夺走。张于旦将他接到家中赡养，从此定居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