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沉寂无言在殿内蔓延开来,谢惊枝突然便失了所有兴致,率先移开了目光。
外间纷扬的硕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厚重的浓云散开,露出碧空一角。日光落在覆雪上映出碎金色,直照得人刺眼。谢惊枝恍然忆起,上一世芜愿离开时,好像也是这般光景。
当初芜愿肯留在宫中,原便是为了还她暗巷相救的恩情,经年过去,早已是两不相欠。谢惊枝从未询问过芜愿的私事,只知她来上京亦有自己的目的,所以芜愿提出要走,她也并未拦她。
深宫寂寥,难得有人能伴上数载,余下遥遥,无需过多苛求。
窗牖外的光亮实在灼人,谢惊枝敛了敛眸,静待着眼中的那阵涩意褪去。而今她清楚芜愿目的是为自己,可她也记得,上一世直到芜愿离开,她亦从未身陷过任何险境。
“芜姑娘来后,时间像是过得愈发快了,转眼竟又是一年。”谢惊枝轻弯了弯唇,视线落回殿内时到底携了丝感概,“新岁已至,还望芜姑娘能得偿所愿,万事顺意。” 这话的意思是在说她方才所言非虚,她的的确确是来和她说新年快乐的。
芜愿默了片刻,平静地回应了她的前半句话:“数载过去,殿下倒依旧没什么变化。”
没有错过芜愿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妙揶揄,谢惊枝几乎在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有所指,登时被气得笑了一声,连遮掩也不顾:“你是说我和以前一样幼稚?”
这回芜愿倒终于将视线落向那封被忽视半晌的信上了:“殿下和以前一样,容易轻信他人。”
谢惊枝神色微冷,却也没有辩驳。她知道芜愿所言轻信指得是谁,也早便看清芜澈纵然成日里看上去没心没肺,却也有着玲珑心思,有很多事往往比常人要通透许多。
“信与不信自在我心,倒是芜姑娘,可能看得清自己该信何人,不该信何人?”谢惊枝淡然对视回去,语调玩味,“或者换种说辞,芜姑娘是明知何人可信,却又不敢言信?”
四周气氛凝滞了一刻,谢惊枝将芜愿刹那间的紧绷尽收眼底,面上的神情一时有些乏然。
芜澈与芜愿两兄妹间早有嫌隙,可对彼此的态度却截然不同。芜澈小心翼翼,有意修补又不得章法,一封信给得纠结万分,芜愿却是一副眼不见为净的状态,看样子丝毫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即便是不清楚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谢惊枝也能推测出来大半。南疆族内派系错综复杂,哪怕芜澈只言片语带过,也足以让人联想到一个继承人的位置会被多少势力觊觎。
至亲之间争权夺势,成王败寇,自古以来无非是那些戏码。
反观她与自家几位皇兄,不也是如此。
哦,有一点不一样。
看芜澈的样子便知道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要对芜愿出手的意思,前世她却是没有丝毫心慈手软。
不经意回想起不甚愉快的回忆,谢惊枝瘪了瘪嘴,跟着便听芜愿道:“私人恩怨我自会取舍,有劳殿下关心。”
有些话点到为止便是,谢惊枝也不欲再多劝些什么,毕竟她今日只是为还人情才多走了这一趟而已。
“芜姑娘历来打算得清楚。”谢惊枝淡淡道,“我自然不会多加干涉。”
这话的言外之意太过明显,芜愿皱了皱眉:“殿下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罢了。”没有避开那道探究的视线,谢惊枝缓缓道,“方才芜姑娘言我轻信他人,此言不差,但用错了对象。数载以来芜姑娘助我良多,我心存感激,亦将芜姑娘视作亲近之人。”她轻信得从来便不是芜澈。
“自芜姑娘来到清漪殿,我便承诺过,有朝一日,若芜姑娘不愿,来去自凭本心便是。”谢惊枝笑了笑,“这话放在别处亦是如此。”
谢惊枝刻意顿了半刻,看芜愿的神情,她知道她听懂了。
有些事情,她若不愿意说,没有人会强逼。
“我并不在意芜姑娘暗地里所行何事,毕竟无论芜姑娘做过什么,都不曾将我置于险境,不是吗?”这便是一种警告了。谢惊枝面上笑意不变,甚至颇有闲心的替自己斟了盏茶,跟着也顺带替芜愿斟了一杯。
两人无声对峙半晌,芜愿拿起谢惊枝递过来的茶盏,叹了口气:“我知晓了。”
谢惊枝勾了勾唇,眸色淡去些许,最终还是模棱两可地补充了句:“总归,是还有人关心芜姑娘在做什么,又想要什么。”言罢掠过芜愿面上浮起的淡淡嘲讽,谢惊枝垂眸,望见她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随即又松开。
罢了,有些事强求不得。
尽心行事完,谢惊枝自己的目的也到达了,自觉没有再久留的必要,索性便起身告辞。
“殿下留步。”
将要踏出殿门,谢惊枝不妨听见身后的声音,步伐微顿,回过身去。
按道理年节期间,逢人拜访后出言留人也是为着图图吉利,但谢惊枝清楚芜愿淡薄的性子,自然不会觉得她清楚这种习俗,心下讶异之际,只当她还是别的话没有说完。
谢惊枝稍稍挑眉:“不知芜姑娘还有何事?”
顾自立在桌案前,芜愿有好一会儿没再出声。
谢惊枝:“?”
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芜愿道:“前些日子殿下生辰,我因有事在身未能及时回宫,但礼节还是应该顾全,而今又恰逢佳节,便正好一道了。”
“新岁伊始,无论如何,都望殿下能顺从心意。”未待谢惊枝有所反应,芜愿已郑重行了一礼。
“嘉乐无忧。”
-
几日后,宫门外。
谢惊枝收起被查验后的令牌,抬眸便望见了停在不远处的华贵马车。候在车前的侍卫显然已经被吩咐过,见她走过来,立刻恭谨行礼:“五殿下,请。”
掀开帐幔后见到意料之中的人,谢惊枝眸光一亮,唇畔跟着便扬起一道温软的弧度。
“小五。”车内没有燃香,谢为准见到人,将一早便备好的暖炉替了过去。原在闭目假寐的谢忱听见动静,懒懒掀开眼帘,也没说话,只示意了一下搁在矮几上的托盘。
顺着目光看过去,谢惊枝望见一应自己平日里喜欢吃的糕点,眸色微动。
谢为准扫了眼谢惊枝今日的衣裙,温和地笑了笑,“小五过了及笄,日后出宫会方便不少。”
顺手挑了块酥点,谢惊枝赞同地点了点头。如今有了自由出入宫的令牌,她尽管用五公主的身份出来便是。
“也省得拿你二皇兄给的令牌招摇撞骗了。”
“咳。”这厢还未来得及把点心咽下,谢惊枝便听见谢为准不慌不忙地补充了一句,心下顿时一跳,瞪眼望过去,“我……”
坐在一侧的谢忱“啧”了一声,给她倒了杯水:“小心呛着。”
趁着谢惊枝喝水的功夫,谢忱慢悠悠解释了一句:“私铸出宫令牌的事,皇兄早便知道了。”
闻言差点没真呛着,谢惊枝手又是一抖。
“你吓她做什么。”谢为准觑了谢忱一眼,转而安慰谢惊枝道,“小五不必担忧,日后若真是露馅了,要罚也是罚你二皇兄。”
谢忱轻哼了一声,却也没否认。
心知两人是误会了自己,以为她方才是因为害怕被罚,谢惊枝乖觉道:“我没有拿着二皇兄给的令牌乱用过。”
言罢又抬手拿了块糕点,谢惊枝稍稍低头,及时掩过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其实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只是觉得庆幸罢了。
幸好,幸好自己从前易容出宫时,从未用过谢忱给的令牌。
“饿了便先垫垫,今夜坊间热闹,还会另有吃食。”谢为准果然没有再多言之前的话题,只吩咐人驾着马车离开。
车辙碾过路面发出细微的声响,待马车驶过一段路,谢惊枝想到什么似的,掀开车帘朝后望。
那日谢为准说一同去花灯节时,谢尧也在,她方才在宫门前等了等,还以为会见到他。
朱红的宫墙超厚退去,逐渐缩小为一个小点,直至消失不见。谢惊枝抿了抿唇,心底的一角悄然空落下去。
马车停下来时,天色已然黯下,街道间却仍是一片盈盈灯火色。
新岁时令,市坊闹街摩肩接踵,沿途商家可不依照平日规矩,经营往往通宵达旦。
一路上摊贩不断,什么新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都有,自下了马车,谢惊枝四处张望地好奇神色便没停过。
跟在她身侧的两个人难得屈尊降贵,面上神色虽然无奈,可也自觉依着她的步子,将拥挤的人潮隔绝开。
拐过街角的集市摆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一众灯谜设于其间,谢惊枝瞧见便立即迎上了去。
稍落了一步的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神中读出了同样无可奈何的意味,却又再下一刻收敛神情紧紧跟了上去。
“兄长,我听人说今晚会有烟花!”谢惊枝将赢到手的花灯分别递给谢为准和谢忱,眸色亮晶晶的,面上神情是藏也藏不住的得意。
今日上街寻热闹的年轻姑娘并不在少数,谢惊枝站在其中,一副笑靥竟比春日的桃花还要娇俏上几分,怎么看都只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小姑娘而已。
这个夜晚的一切,不过都是这个小姑娘曾经的一个心愿罢了。
两人接过花灯,同时将心底的那句“小心走散”给收了回去。
谢惊枝沿街一路逛着,身侧经过一个半大的孩子。两人擦身而过,那孩子脚下一个不稳,眼瞧着便要摔跤,谢惊枝下意识俯身去拉了那个孩子一把,等再抬起头时,四周已寻不见人了。
早便对这种状况有了准备,谢惊枝一时并未着急,兀自行至跨河的桥上,隔着河道举目望去,正寻找着熟悉的身影,熙攘的人流却在这时陡然停了下来。
面上划过一丝茫然,谢惊枝不明所以地随着众人抬眸,下一刻,深墨色的夜空中一道绚烂的色彩倏而绽开。
心跳不可抑制地滞了一瞬,谢惊枝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身后覆上来的人捂住了耳朵。
轰鸣声与鼎沸的人声远去,焰火明灭的瞬间,耳侧传来的声音清晰而温柔。
“妉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