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梦
凛冽的风雪被阻隔在窗牖外,屋内一片沉静,只偶尔自炭盆中传来火煋炸开的声响。
门外踏雪而来的人连衣袍都沾染着寒气,却并未着急进屋,而是耐着性子在廊庑下立了好一阵。
房门被轻巧推开,却依旧发出了“吱呀”的轻响,谢惊枝被扰了清梦,微蹙着眉醒来,一时还未从梦境残留的缱绻温度中挣脱,低软的语调中透着毫无防备的怔忪。
“霜儿,什么时辰了?”
呼啸之声自门外闯入,没有人接她的话。
谢惊枝茫然望去,目光触及来人衣袂处鲜红的一角,呼吸不由一滞。
尘封的记忆叫嚣着苏醒了刹那,却又在望清来人眼底的温和后被强行压了下去。谢惊枝的视线定定凝在那些繁杂的暗金绣纹上,耳侧失序的心跳声渐渐沉寂下来。
那不是血。
“三皇兄。”谢惊枝暗暗松了口气,抬眸时已扬起一个笑来。
平日里为了不引人注意,谢尧极少着亮色衣物,今日大抵是迎合新年,难得穿了身赤色鎏金锦袍。
那张尚存了一丝少年气的相貌本便生得艳丽,如今衬上一袭夺目的红色,掩去了原本的清冷,倒显出一种几近妖异的美来。
目光自谢尧身后大片熹微的晨光和白茫茫的飞雪上移开,谢惊枝闭了闭眼,才总算是摆脱了眼前鲜血刺目的景象。
方才那一瞬间实在是太像了,才会让她生出那般不真实的错觉来。
这不是上一世,谢尧还没有杀死那么多人。
“妉妉做噩梦了?”屋内昏暗,谢尧行至桌案前点燃一盏灯烛,原本温和的眸色在煌煌灯色下折出一丝晦暗不明来。
“没有……”谢惊枝心下一跳,随即想要反驳,脱口而出的话却在意识到另一个在明显不过的问题后戛然而止。
她竟就这么毫无防备的在流云殿内歇了一整夜!
醉酒时的记忆顷刻间如潮水般涌了上来,谢惊枝看着眼前的人,甚至还能回想起昨夜贴在一起时唇间柔软的触感,滚烫的热意登时自耳廓烧到了脸侧。
两人之间好似早便有了无形的默契,种种纠缠的关系,哪怕挑明了也是心照不宣的沉默。
但有些事情是会让人上瘾的。
本能又不会对人有所欺瞒,难免有了第一回便会有第二回。
这厢瞧见谢惊枝面上的红云和怎么看怎么微妙的神色,谢尧却好似被取悦了一般,眼尾弯起一道好看的弧度。
“新年快乐,妉妉。”
那股若有若无的紧绷被莫名揭过,谢惊枝愣了遭,心底有什么柔软的地方蓦地被磕了一道。
好像他昨夜刻意将她留下,今晨等着她醒来,只是为了向她道声新年快乐而已。
“你也要新年快乐,三皇兄。”
闻言谢尧低低地笑了一下,走近时微凉的指尖轻抚上她的唇瓣,清越的声线亦是染上笑意:“妉妉快乐,我便快乐。”
……
年初一宫内皇子公主皆需至各殿请一道安,和民间的拜年风俗差不多。
在风雪中绕了一转,一直到最后的景和宫,谢惊枝都有种心底的那股燥热迟迟消散不去的感觉。
面上维持着淡然的神色,余光瞄见身侧步伐悠然好整以暇的人,谢惊枝只觉唇上被人触过的地方跟被火燎了一道似的。
那声被刻意加重的“快乐”,她怎么想怎么觉得谢尧言下的快乐和她的快乐压根儿便不是一个意思。
这么想着,谢惊枝却也不自觉放缓了步子。
除了皇后所在的坤宁宫外,各皇子公主拜访至各殿的顺序有先有后,纵使偶然巧遇至一处,也不会有人察觉异常。
两人极少有这样的时刻,能无所顾忌地一同走在宫道上。
“小五。”
乍听见熟悉的声音,谢惊枝回过神,一偏眸便望见了自另一侧而来的谢为准和谢忱。
和上一世不同,她在及笄宴上并未依照宁家所愿评述新法,有心避开了显露锋芒争权夺位的意味,至少在不辨全貌的人看来,她只是少年心性,眼底容不得沙子才行了大义灭亲之事。
不可避免地回忆起过往种种陌路疏离,谢惊枝笑靥不变,应下了二人的新岁道贺。
至少。
至少,这一点不同,是因她而改变了的。
任由谢为准摸了摸自己的头,谢惊枝正想着如何将话题引至与自己一同出现的谢尧身上,谢为准已自然将视线落向旁侧。
气氛安静了半刻,谢尧淡笑着开口:“大皇兄、二皇兄。”
谢惊枝眉心一跳,待回头时,才察觉她与谢尧之间的距离不知在何时已被拉开了。
极轻的冷哼声响起,谢惊枝没有去看谢忱的神色也能想到,依照谢忱对江家的态度,这时没有出言嘲讽已是给足了年初一的面子了。
“我与三皇兄正巧遇见,我们一同进去吧。”言罢谢惊枝上前一步,不动声色挡在了谢尧跟前,背过身的指尖轻拽了拽谢尧的衣角。
顺毛的举动纯粹是出于谢惊枝的下意识,因此不妨被谢尧握住手时,她一时被激得整个人都颤了颤。
谢尧好似打定了主意要寻这刺激一样,恶劣心思遮也不遮。谢惊枝挣脱不得,只能落后谢为准二人一步。
一直到能见到景和宫的宫人,谢尧才松开了手。
分明还是盛冬天气,掌心却浸出一层热意来。鼓噪纷乱的心跳声像是要溢出胸腔,谢惊枝满眼都是重新行至自己身侧的人,终究没克制住,轻蹭了蹭手心的薄汗。
景和宫是嘉妃林烟儿的寝殿,林家为商贾之家,产业遍布大熙,时常会收集到各地的新奇玩意儿。
每每新岁,林烟儿都会备上一些赠予小辈。
并非贵重之物,却是真心实意。
故而请安时,谢惊枝都会选择最后一处来景和宫,缘由无他,新年时总归得寻点什么,能让自己心情好一些。
与宁安妤的清冷与赵扶月的端庄不同,林烟儿自幼住在江南,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烟雨将养出来的温柔来。
谢惊枝一直觉得,谢为准身上那股从容温和,应是全承自了他这位母亲。
因此哪怕只是这零星半点的微末情分,谢惊枝也是真心不愿让谢为准走上前世的老路。
说到底,无论是林家培养卖官行贿的产业还是垄断西南盐商,谢为准身处漩涡中心,又能在多少事上做到但凭本心而为呢。
几人一同至景和宫出来,谢惊枝想到上回在宣政殿内论及西南盐道的冗官之祸,自己已然故意拦了一回,也不知那时谢为准有没有领会到自己提点他不要参与其中的意思。
正思索着要不要再多言一番,却不想他却先开了口。
“小五。”
尚沉浸在自己的考量中,谢惊枝无意识应了一声,下一刻便听见谢为准道:“过几日的花灯节,一道去吗?”
眼前倏而浮现过枯叶时节长秋宫殿前的场景,谢惊枝一怔,那时她说想和皇兄一道去宫外过花灯节,不过无心之言。
迟迟未等到谢惊枝的回答,谢为准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着,又重复了一遍:“花灯节,不是早便说好了,小五还想去吗?”
没有说好。
那次两人谈话被宁铎打断,谢为准没有来得及答应。
不知为何眼眶有些发酸,沉默良久,谢惊枝终是垂下眼眸,将所有的情绪尽数敛去。
-
回到清漪殿后,谢惊枝先是去了一趟偏殿。
毫无意外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身影,谢惊枝顾自坐到了那人对面,将一封信搁在了桌案上。
“我还以为,殿下前来,是想询问我近日行踪。”芜愿眼神未在那封信上驻足一下,只淡淡开口。
目光浅浅掠过那双无一丝波澜的眼睛,谢惊枝突然就笑了一下。
“芜姑娘就不曾想过,我来,说不定只是想跟芜姑娘道声新年顺遂。”
说话间,谢惊枝脑海中不自觉便浮现出了芜澈将这封信递给自己时的忸怩神态。
平日说话行事皆随心随性的人难得安静斟酌良久,将信拿出来时所言却依旧是一句,若她不愿意,便算了。
她原是无暇也无心顾及一个成日瞎乐呵的二傻子突然正经起来的缘由,也没有任何多余与不该有的好奇心,去探究芜澈与芜愿之间的旧事。
而今多走一趟,管这一桩闲事,无非是自己的确欠了芜澈的人情。
自打她向芜澈询问过何观的事,又知晓了芜愿与真正将易容术传给何观之人的关系,她便确定了,无论是当年自己遇见芜愿,还是后来芜愿答应助她,都是芜愿有意为之。
也不怪芜愿这般询问,只是她这么久以来都不曾找过她一次,也丝毫没有要挑明的意思,难免会让人心生疑虑。
谢惊枝轻勾了勾唇角,想起方才景和宫外谢尧的话。
她应下了谢为准,谢尧问她,妉妉明明很开心,为何又要露出这般难过的表情。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当时瞬间便隐去了所有思绪,现在却又翻涌上来。
这一切的一切,或许是出于一个连她自己都下意识避过的理由。
无论是谢为准还是谢忱,即便是裴翊,她没有什么真正称得上亲近的人,经年相伴,哪怕算不上亲人和朋友,终究也是有一份情谊。
那道名为疑心的裂隙存在得分明,她却视而不见,迟迟不忍打破虚假的宁静,粉饰太平。
她终究不是谢尧,她始终会在意那些微不足道的羁绊,她会犹豫,会心软。
谢惊枝不得不承认,这种感情,对她身侧所有亲近之人皆是如此,哪怕是谢尧。
否则她绝不会道清那些袒露之言,也绝不会端着试探之心说明自己的身世。
不合时宜的,谢惊枝觉得有些好笑。
或许,上一世她最后之所以会那么狼狈,大概便是因为她压根儿便摆脱不了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
因为直到最后,她依旧记得。
那些或多或少带着目的靠近她的人,也曾以诚挚待她,她亦回馈过一片真心。